徐凤年回王府那天,是腊月二十九,除夕前夜。
小家伙是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不是受伤,是累的。五岁的孩子跟着大军奔波数百里,亲临战场前线,虽然被陈芝豹保护得很好,没受半点伤,但体力和精神都透支了。
吴素守在府门口,一见儿子被抬回来,眼泪就下来了。
“凤儿!我的凤儿!”她扑到担架旁,紧紧握住徐凤年的小手。
徐凤年睁开眼,看见母亲,咧嘴笑了:“娘……我回来了。”
声音沙哑,小脸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素泣不成声。
徐骁站在一旁,看着次子,又看看被奶娘抱在怀里的徐梓安,心中百感交集。
两个儿子,一个病弱不能行,却智谋冠绝;一个活泼好动,却亲临战阵。都是五岁,却已经经历了常人一生都未必经历的事。
“先回房休息。”徐骁下令,“请常大夫来看诊。”
常百草很快赶来,给徐凤年把脉后,松了口气:“二公子只是劳累过度,加之受了些惊吓,休息几日就好。倒是世子……”
他看向徐梓安:“脉象更弱了。这三天,又没好好休息吧?”
徐梓安低下头,象个做错事的孩子。
吴素心疼地把他抱过来:“安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身体要紧啊……”
“娘,我没事。”徐梓安小声道,“就是有点累。”
“有点累?”常百草气得胡子翘起来,“你心脉本就残缺,气血两虚,还三天不眠不休推演战局?你这是拿命在拼!”吴素脸色一变:“安儿,常大夫说的是真的?”
徐梓安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李义山在一旁叹息:“王妃,世子这三天,确实没怎么合眼。他担心前线战事,准备了七套备用方案
“每一套都详细到令人发指。”李义山苦笑,“我劝他休息,他说‘将士们在拼命,我在后方怎能安睡’。这话……我没办法反驳。”
吴素沉默了。
她看着长子苍白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忽然觉得喉咙发堵。
“都回房休息。”吴素的声音有些沙哑,“今晚谁也不许再想公事。明天就是除夕,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徐凤年被抬回自己的院子,徐梓安也被吴素抱回梧桐苑。
夜深了,王府各处陆续熄灯。
但徐凤年的院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小家伙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床帐顶,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战场的画面: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漫天飞舞的箭矢,鲜血染红的雪地,拓跋虔被挑落马下时那双不甘的眼睛……
他打了个寒颤。
“害怕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徐凤年猛地转头,看见徐梓安披着白狐裘,被奶娘抱着站在门口。
“大哥?”徐凤年坐起身,“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该休息吗?”
徐梓安让奶娘把自己放在床边,然后示意她退下。等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他才轻声道:“睡不着,来看看你。”
徐凤年往床里挪了挪,给大哥腾出位置。
徐梓安爬上床——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很吃力,但坚持不要人帮忙。他靠在床头,看着弟弟:“做噩梦了?”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也不算噩梦……就是,老是想起战场上的事。”
“第一次见死人?”
“恩。”徐凤年声音发颤,“好多血……好多人倒下就不动了。大哥,打仗……就是这样的吗?”
徐梓安沉默了片刻。
他前世在军事学院时,看过太多战争史料,看过太多血腥画面。但那些都是纸上的东西,没有温度,没有声音。
而徐凤年经历的,是真实的战场。
“比这更残酷。”徐梓安轻声道,“你看到的只是八千人的战场。爹当年马踏六国,一场大战死几万人都是常事。尸山血海,残肢断臂,那才是真正的战争。”
徐凤年的小脸白了:“那……那为什么还要打仗?”
“因为不打仗,死的人会更多。”徐梓安看向窗外,“北莽年年南下劫掠,边境百姓死伤无数。离阳朝廷腐败无能,苛捐杂税逼得百姓卖儿卖女。如果天下太平,谁愿意打仗?”
“那怎么样才能天下太平?”
徐梓安转头看着弟弟,眼神认真:“要有强大的军队,让外敌不敢来犯。要有清明的政治,让百姓安居乐业。要有繁荣的经济,让所有人都能吃上饭、穿上衣。”
“这些……很难吧?”
“很难。”徐梓安点头,“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但总要有人去做。”
徐凤年盯着大哥看了很久,忽然问:“大哥,葫芦口的计策,真是你想的?”
“恩。”
“你怎么想到的?”徐凤年的眼睛里满是崇拜,“陈将军说,那计策精妙得不象话,他打了这么多年仗,都没见过这样的谋划。”
徐梓安笑了笑:“多看,多学,多想。听潮亭里有兵书万卷,我读了三年。北凉的地图,我画了上百幅。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我都记在脑子里。然后推演,如果这里打仗,该怎么打;如果那里防守,该怎么守。”
“就……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徐梓安揉了揉弟弟的脑袋,“你要学吗?我可以教你。”
徐凤年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徐梓安点头,“但学这个很苦。要读书,要画图,要推演,有时候几天几夜都想不出答案。而且就算学了,也可能用不上——因为最好的谋略,是让天下无战。”
“那我也要学!”徐凤年握紧小拳头,“我要象大哥一样厉害!以后保护北凉,保护爹娘,保护大哥!”
徐梓安看着弟弟稚嫩而坚定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前世他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这一世,虽然身体病弱,命运多舛,但有这样一个弟弟,好象也不错。
“好。”他轻声道,“等过完年,我就开始教你。先从认地图开始。”
“恩!”徐凤年用力点头。
兄弟俩又聊了一会儿,徐凤年毕竟年纪小,很快就困了。他迷迷糊糊地往大哥身边靠了靠,小声说:“大哥,你身上好凉……”
“我体质寒,一直这样。”徐梓安给他掖好被子,“睡吧。”
“大哥也睡……”
“好。”
徐梓安没有睡。
他看着弟弟的睡颜,听着均匀的呼吸声,心中却在想别的事。
葫芦口大捷,只是开始。
离阳朝廷不会坐视北凉壮大,北莽也不会甘心失败。接下来的博弈,会更复杂,更凶险。
而他这具身体……
徐梓安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这双手握不住刀,拉不开弓,甚至写一会儿字就会发抖。
但没关系。
握不住刀,可以握笔。拉不开弓,可以画图。身体弱,可以用脑子。
他要为北凉铺一条路,一条即使没有他,也能走下去的路。
窗外,雪停了。
月光通过窗纸洒进来,照亮了兄弟俩依偎的身影。
也照亮了,这个时代即将到来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