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肋下的破口灌进来,带着荒野夜晚特有的、能渗进骨缝的凉意。我跟着石懿的背影,脚下的碎石路在暮色里延伸向一片更深的阴影。聚落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身后,只有风声,还有我们踩过沙砾的细微声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在丈量这片土地的厚度。我沉默地跟着,脑子里反复咀嚼着他刚才那几句话。六分,七分,五分。没死,就算及格。
胸腔里那股沉淀下来的东西,现在有了具体的重量。它压着心跳,也压着呼吸,让我每一步都更清醒地意识到左肋那道口子的存在。不是疼痛,是一种提醒。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的、半坍塌的建筑群轮廓。不是聚落,更像是旧时代某个小型哨站或补给点的废墟,墙体大多只剩半人高,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石懿拐了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向其中一处相对完整的角落。
那是一个靠着半截承重墙搭起来的简陋窝棚,用锈蚀的铁皮和破帆布拼凑而成,入口处垂著一块厚重的、沾满油污的毡布。石懿掀开毡布一角,侧身进去,我也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比外面更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股混合著尘土、铁锈和某种陈旧油脂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听到石懿窸窸窣窣地摸索著什么,随即,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是他点燃了一盏小油灯,灯芯很短,火焰只有豆大,勉强照亮方圆一米左右的范围。
窝棚内部很窄,勉强能容两人并排坐下。地上铺着几张看不出颜色的兽皮,角落里堆著几个瘪掉的金属水壶和几个用布包著的、形状不规则的包裹。石懿把油灯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自己靠墙坐下,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硅藻土粉的布包,又拿出匕首,开始借着微光仔细清理刀刃上沾的木屑。
“坐。”他没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油灯的光晕在我们之间晃动,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老陈的尸体,”我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闷,“明天一早下葬?”
“嗯。”石懿应了一声,手里的动作没停,“刘婶那边,你处理得还行。没哭闹,没引来注意。”
这算不上夸奖,更像是一个事实陈述。但我胸腔里那点重量,似乎因此轻了一丁点。
“我们时间不多。”他继续说,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油灯的光在他瞳孔深处映出两个极小的光点,“下葬前,必须再看一次。有些痕迹,隔着席子看不出来,必须近看,细看。”
我明白他的意思。白天在凹地,只是初步排除高坠,确认了窒息可能和鞋底的粉尘。但那不够。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把老陈的死和仓库失窃案彻底钉死在一起。
“在哪里看?”我问,“回凹地?还是”
“就在这里。”石懿打断我,语气平淡,“刘婶会同意。我已经让聚落里一个信得过的人去传话了,就说调查员需要最后确认死因细节,为了聚落安定,也为了让她彻底安心。地点,就定在她家窝棚。时间,”他顿了顿,“午夜。”
午夜。在死者家属的窝棚里,秘密尸检。
我喉咙有些发干。“工具呢?”
石懿没说话,只是从身后那个不起眼的布包里,又掏出几样东西,一件件放在油灯旁的兽皮上。一把刃口极薄、闪著冷光的手术刀,用油纸仔细包著。一把细长的镊子。一卷干净的、略显粗糙的棉布条。还有一支旧时代样式的强光手电筒,金属外壳磨损得厉害,但看起来还能用。
“会用吗?”他问,目光落在那把手术刀上。
“会。”我回答,没有犹豫。指尖似乎还记得握持这种器械的触感和角度。
石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记住几点。”他的声音压低了,在油灯摇曳的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第一,动作要快,但绝不能慌。刘婶就在旁边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她的情绪,也会影响她对‘调查员’这个身份的信任。第二,光线很差,全靠手电筒。找准位置,一次成功,不要反复翻动尸体,那是对死者的不敬,也会让家属崩溃。第三,”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无论看到什么,确认什么,脸上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你是调查员,是来寻找真相的,不是来表达个人情绪的。明白?”
“明白。”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头脑更加清醒。
“第四,”他最后补充,手指轻轻拂过手术刀的刀柄,“如果发现任何超出预期的痕迹,比如明显的暴力损伤,或者不属于意外或谋杀的异常,先看我。不要擅自做出判断,更不要说出来。”
我心头微微一凛。“超出预期”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解释,只是收回了手,重新靠回墙上,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抓紧时间休息。
窝棚里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外面永不停歇的风声。我盯着那几样简陋的工具,还有豆大的灯火,感觉胸腔里的重量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上。这不是模拟训练,不是卷宗分析。这是一具真实的、刚刚失去温度不久的尸体,在一个悲伤的母亲面前,在昏暗污浊的窝棚里,用最原始的工具,去挖掘被隐藏的死亡真相。
时间在寂静和风声里缓慢爬行。
接近午夜时,窝棚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石懿立刻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他对我使了个眼色,然后率先掀开毡布,走了出去。
我也跟着出去。外面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光勾勒出废墟模糊的轮廓。刘婶站在几步外,身影佝偻,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席子卷成的长条包裹。她旁边还站着一个沉默的黑影,是石懿安排的那个“信得过的人”,一个同样干瘦、脸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他冲石懿微微点了点头,便退到了更远的阴影里,负责警戒。
刘婶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我,红肿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但她死死咬著下唇,没让自己哭出声。她把怀里的席子卷递过来,手臂在微微发抖。
石懿上前一步,接过席子卷,动作平稳而带着一种无声的尊重。“进去吧。”他对刘婶说,声音是罕见的温和,“很快。”
刘婶哽咽著,跟着我们重新钻进窝棚。油灯的光似乎让她瑟缩了一下,她蜷缩在离门口最近的角落,背对着我们,肩膀不住地耸动。
石懿将席子卷小心地放在窝棚中央相对平整的地面上,然后退开半步,对我点了点头。他站到了刘婶侧后方,既能观察我的操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开刘婶的视线。
我蹲下身,解开捆扎席子的草绳。粗糙的席子边缘散开,露出里面老陈灰败僵硬的脸和穿着破旧衣物的身体。窝棚里本就浑浊的空气,立刻混入了一丝淡淡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我拿起那支强光手电筒,按下开关。一束集中的、刺眼的白光射出,瞬间照亮了尸体头部和上半身。这光太亮,与油灯的昏黄形成强烈对比,让角落里刘婶的背影猛地一颤。
不能犹豫。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电筒咬在嘴里,让光束垂直向下照射。然后,戴上一副从石懿那里拿来的、薄薄的皮质手套这大概是能找到的最接近无菌的东西了。
首先,还是检查头部和体表。我用手轻轻按压颅骨,顺着颈椎向下触摸。没有明显的骨擦感,没有颅骨凹陷性骨折。颈部的皮肤在强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上面有一些擦伤和淤青,主要集中在前面和侧面,符合坠落时可能的碰撞。
但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颈部后方,发际线以下的位置。
白天光线不足,只能粗略看。现在,在近乎无影的垂直强光下,我凑得更近,几乎能看清每一寸皮肤的纹理。我用手指的侧面,极其轻柔地顺着颈椎棘突两侧的肌肉按压、触摸。
左侧,正常。右侧指腹下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组织的僵硬感,不是尸僵那种大范围的僵硬,而是一条线状的、质地更密实的区域。很浅,几乎被表皮的擦伤完全覆盖。
我停下动作,从嘴里拿下手电筒,调整角度,让光束几乎平行地掠过那处皮肤。
光线的侧向照射,让细微的起伏无所遁形。
一条颜色略深、宽度不到半厘米的环形带状痕迹,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它环绕颈部后侧,向两侧延伸,消失在耳后的阴影里。不是表皮擦伤那种不规则的红色或紫红色,而是更深层的、暗红色的皮下出血,因为被拖动或擦拭过,边缘有些模糊,但环形的形态非常明确。
勒痕。窒息导致的索沟样皮下出血。
我维持着照射的姿势,抬起眼,看向石懿。
他站在阴影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的目光,比手电筒的光束更锐利,钉在那道痕迹上。
确认了。老陈死于机械性窒息,颈部受到绳索或类似物品的勒压。意外坠亡的假象被彻底撕开。
我没有停顿,继续下一步。轻轻抬起老陈的脚,脱掉那只破旧的、沾满泥污的布鞋。鞋底已经干硬,缝隙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垢和碎石粒。我用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刮取鞋底边缘和纹路最深处的附着物。一些灰黑色的泥土碎屑被刮下来,落在事先铺好的干净布片上。
然后,在靠近脚后跟的一处较深的凹槽里,镊子尖碰触到了些许不同质感的粉末。不是泥土的湿润黏腻,而是一种干燥的、略带颗粒感的粉末。很细,颜色是灰白色,几乎和干涸的泥垢混在一起,极难分辨。
我屏住呼吸,用镊子尖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点粉末刮取出来,单独放在布片的另一角。在强光下,这撮粉末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缺乏反光的灰白,像极了石懿之前确认过的,仓库专用的防潮材料。
我再次看向石懿,用眼神示意那撮粉末。
他走过来,蹲在我旁边,没有用手去碰,只是凑近仔细观察了几秒,又凑近闻了闻尽管我知道这没什么气味。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眼神肯定。
证据链,在这里扣上了最后一环。老陈死前到过仓库,鞋底沾了仓库特有的防潮粉。他不是失足坠亡,是被人勒死后,抛下矮墙,伪装成意外。
我快速而轻柔地将鞋子穿回老陈脚上,整理了一下他的衣物,然后将席子重新盖好,只露出头部。做完这一切,我摘下手套,关掉手电筒。窝棚里重新被油灯的昏黄笼罩,那束刺眼的白光和它照出的冰冷真相,似乎也随之被收束了起来。
我站起身,转向角落里的刘婶。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死死地盯着我,脸上泪水纵横,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一种混合著恐惧、愤怒和某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婶子,”我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屏息和专注而有些沙哑,但我尽量让它平稳,“老陈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刘婶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嘴唇哆嗦著,却发不出声音。
“他是被人害的。”我继续说,语速放慢,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有人勒了他的脖子,然后把他从墙上推下去,做成意外的样子。”
“谁”刘婶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嘶哑得不成调,“是谁哪个天杀的。”
“我们还在查。”石懿接过了话头,他走到刘婶身边,没有碰她,只是用那种平稳的、能让人稍微安心的语气说,“但有些线索。老陈最近,有没有跟你提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没有抱怨过什么人?”
刘婶的眼泪流得更凶,她用力抹了把脸,眼神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骇人。“他他前几天是嘀咕过说‘疤脸’那伙人,最近鬼鬼祟祟的,老在仓库那边转悠还嫌他们挡了道老陈胆子小,就跟我抱怨了两句,没敢跟别人说,”
疤脸。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
石懿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对刘婶说:“婶子,这事你知道就行,别再跟任何人提。老陈的仇,我们记下了。明天,让老陈安心走。后面的事,交给我们。”
刘婶看着石懿,又看看我,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滚落。她重新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动物般的呜咽。
石懿对我示意了一下。我们再次抬起席子卷,动作比来时更加轻缓。走出窝棚,那个疤脸男人沉默地接过去,对石懿低语了一句“放心”,便带着依旧在颤抖的刘婶,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
窝棚外,星光黯淡,风依旧冷硬。
石懿站在废墟的阴影中,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很久没动。然后,他转过身,看向我。
“灰烬石。”他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那种防潮粉的俗称。第七号聚落,只有那个仓库用这个。疤脸,”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过冰,“聚落里管着‘安全’和‘搬运’的小头目之一。手下有七八个敢动手的。”
他收回目光,看向远处聚落那片模糊的、沉睡着的黑暗轮廓。
“尸体和失窃案,现在并轨了。方向有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确定,“接下来,是证据。能把他钉死的,铁证。”
夜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左肋的破口,被风灌得生疼。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东西,此刻却燃烧起来,带着冰冷的火焰。
我们知道了凶手是谁。现在,要去找到那把,能斩断一切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