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凝固在尸体紧握的金属方块上,那潦草的交错圆弧符号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网膜。石懿的问题悬在空气里,带着冰冷的重量。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那只摊开的手边散落的纸片。喉咙有些发干,但声音还算平稳。
“剩下的四成是关于动机。”我蹲下身,手电筒光扫过那些泛黄的碎片,“外面的死者,被翻找得很彻底,衣物几乎被撕烂。但这里的尸体,衣物相对完整。”
石懿没有打断,只是站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如果凶手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批人,为什么对待方式不同?”我捡起一片纸屑,上面模糊的字迹像是某种编号,“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在这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或者以为找到了。”
手电筒光重新照向尸体紧握的手。手指蜷缩得很紧,指关节在腐败的皮肤下凸起僵硬的轮廓。
“他死前握得很用力,”我说,“死后僵直也没有松开。这说明两件事:第一,这东西对他很重要;第二,他可能是在极度紧张或痛苦的状态下死去的,肌肉才会收缩到这种程度。”
我站起身,手电筒光扫过尸体周围的地面。在靠近墙角的地方,有几片非常细小的、带有弧度的金属碎片,反射著微弱的光。我走过去,用指尖小心地捏起一片。
碎片很薄,边缘有烧灼的痕迹。
“这些碎片,”我把碎片举到光线下,“材质和那个金属方块不一样。更轻,更脆。像是某种容器的一部分。”
石懿终于动了。他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那片碎片,对着光看了几秒。
“能量电池的外壳,”他说,声音很平,“旧型号,高爆型。通常用在某些需要瞬间大功率输出的便携设备上。”
能量电池。高爆型。
我的目光落回尸体紧握的金属方块。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劈开迷雾。
“他不是在保护这个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他是在销毁它。或者试图销毁它。”
石懿把碎片丢回地面,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继续。”
“外面的墙角有深色纤维,和这里的纤维相同。”我用手电筒光指向尸体衣物上几处不起眼的磨损处,“凶手在翻找外面死者时,衣物蹭到了墙角。但这里的尸体没有被那样翻找,说明凶手在这里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信息或者物品的位置。”
我停顿了一下,整理著脑子里飞速串联的线索。
“最早的死者,也就是这个人,他带着那个金属方块来到这里。可能是交易,也可能是藏匿。但事情出了意外。有人来了,可能是为了抢夺方块里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逃不掉,或者东西不能落入对方手中,于是试图销毁它用高爆电池。”
我指向地面那些细小的碎片。
“爆炸发生了,但威力不大,只炸碎了电池外壳。他可能因此受伤,或者被爆炸的冲击影响。凶手趁机杀了他。但方块本身很坚固,没有被炸毁,只是边缘有磕碰痕迹。”
“凶手拿走了方块里的东西,”石懿接上了我的话,“或者以为拿走了。”
我看向他。
“外面的流浪者,可能是偶然撞见了这一幕,或者本来就是这里的常驻者。凶手为了灭口,杀了他,并且进行了彻底的搜身和翻找因为他们不确定是否还有备份,或者别的线索落在他手里。”
储藏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的风声,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石懿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
“八成半。”他说,“比刚才多了半成。”
他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没有去碰那只紧握的手,而是用匕首的刀尖,轻轻拨开尸体另一只摊开的手掌下方。那里压着一片更大的纸片,之前被手掌完全盖住。
纸片上不是字迹,而是一个模糊的图案印记。像是某种徽标,但已经褪色得几乎无法辨认,只能看出一个扭曲的、多节肢生物的轮廓。
“最早的死者,叫‘蜈蚣’。”石懿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独行的信息贩子,专门倒卖旧时代的存储设备残片。信誉一般,但门路很杂。”
他站起身,匕首收回鞘中。
“他手里那个金属方块,是标准的记忆芯片防护盒。旧时代军用级,防爆防磁。里面原本装的,是一枚受损的记忆芯片残片。”
记忆芯片。这个词让我心头一跳。
“那些杀他的人,来自一个叫‘拾荒者兄弟会’的小型武装团伙。”石懿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漠然,“十二到十五人规模,装备混杂,行事残暴,主要在废墟带边缘活动,接各种脏活。他们这次受雇于某个匿名雇主,任务就是寻找这类旧时代存储设备尤其是带有特定标识或内容的。”
他踢了踢脚边一块松动的砖头。
“雇主开价很高,但要求很模糊:只要找到东西,不论手段。‘兄弟会’的人找到了‘蜈蚣’,逼问出了芯片的下落,或者交易地点。丸夲鰰栈 免沸岳毒但‘蜈蚣’留了一手,或者意识到对方拿到东西后也会灭口,所以试图销毁。”
“但雇主为什么需要记忆芯片?”我问,“旧时代的数据,现在还能用吗?”
石懿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在评估我是否能承受接下来的答案。
“有些能。”他说,“尤其是军用级的芯片,存储介质特殊,抗干扰能力强。里面可能存著旧时代的武器图纸、资源分布图、避难所坐标或者某些人的黑历史。”
他顿了顿。
“在末世,信息就是权力。而有些信息,比子弹更致命。”
话音未落。
远处,透过储藏间破损的墙壁缝隙,传来了声音。
不是风声。
是引擎的轰鸣。低沉,粗糙,像是老式柴油发动机在吃力地运转。不止一辆。
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吆喝,粗粝的笑骂,金属碰撞的脆响。声音在逐渐靠近,从废墟的另一侧,朝着这个货运中转站的方向。
石懿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极致的、淬火般的冷硬。他猛地抬手,示意我关闭手电筒。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只有墙壁缝隙外透进来的、越来越近的车灯光柱,在废墟间扫过,切割出晃动的、破碎的光影。
石懿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我的耳朵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看来,雇主对办事效率不满意,”他说,“亲自来‘验收’了。”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撞了一下。肾上腺素像冰针一样刺进血管,四肢末端开始发麻。耳朵里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还有外面越来越清晰的引擎声、脚步声。
“多少人?”我压低声音问,尽量不让声线发抖。
石懿没有立刻回答。他贴著墙壁的裂缝,侧身向外窥探。几秒后,他缩回阴影里。
“至少三辆车。人数十五以上。”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绷紧的弓弦,“装备不差。有自动武器。”
十五人。自动武器。
我们只有两个人。一把手枪,一把匕首。还有这个无处可逃的储藏间。
“他们发现外面的尸体了。”石懿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在喊话。在分散搜索。”
外面传来一声粗暴的吼叫:“都他妈仔细点!每个角落都翻一遍!雇主说了,活要见东西,死要见尸!”
杂乱的脚步声开始向四周扩散。手电筒光柱在废墟间交错扫射。
石懿转过身,在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听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在这里等死。第二,从他们眼皮底下溜出去。”
他停顿了一瞬。
“我选二。你跟紧,别掉队,别出声,别犹豫。我做什么,你跟着做。明白?”
我用力点头,尽管黑暗中他可能看不见。
“明白。”
石懿没有再说话。他蹲下身,开始快速而无声地移动储藏间里散落的杂物那些空箱子、破损的木板、生锈的金属架。他不是在清理,而是在重新布置,制造视觉障碍和通道。
我学着他的样子,帮忙移动几块较轻的木板。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木刺,触感异常清晰。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一组人似乎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手电筒光扫过储藏间外侧的墙壁,光影从门缝和裂缝里漏进来,在地面上划出晃动的条纹。
石懿停下了动作。他示意我贴到内侧的墙角,那里有一堆较高的杂物堆,能提供有限的遮蔽。他自己则蹲到了门侧的阴影里,身体紧贴著墙壁,像融入了黑暗。
我缩在墙角,屏住呼吸。心脏跳得像是要撞碎肋骨。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还有外面越来越近的对话声。
“这破地方真他妈臭死人都烂透了。”
“少废话,赶紧查。雇主等着呢。”
“头儿,这边有个小门!像是储藏间!”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手电筒光从门板的缝隙里直射进来,刺眼的光柱在室内扫过,掠过我的脚边,又移开。
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生锈的金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石懿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粗壮的身影堵在门口,手电筒光率先照进来,在堆积的杂物上晃动。
“操,全是破烂。”那人嘟囔著,迈步走了进来。
就在他踏入储藏间,手电筒光扫向内侧墙角的瞬间
石懿动了。
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没有声音,没有预兆。他从门侧的阴影里暴起,左手捂住那人的嘴,右手寒光一闪。
轻微的、沉闷的撕裂声。
手电筒光脱手,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光柱歪斜地指向天花板。那人的身体僵直了一瞬,然后软倒下去。石懿扶住他,轻轻放倒在地,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我贴在墙角,看着石懿蹲下身,从那人的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别在自己腰后。他又快速搜了搜那人的口袋,摸出两个弹匣和一把匕首,塞进自己怀里。
做完这些,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发软的双腿移动,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边。地上的尸体还睁着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扩散成两个空洞的黑点。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石懿把匕首递给我。
“拿着。跟紧。”
我接过匕首,握柄上还残留着体温。金属的冰冷和血腥的黏腻感同时从掌心传来。
石懿捡起地上那支手电筒,关闭。储藏间重新陷入黑暗,只有门外远处其他搜索者的光柱偶尔扫过。
他侧身到门边,向外窥探。
“东南方向,三十米外,有两个人在搜查一辆废弃卡车的驾驶室。”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西边有车灯,应该是留守的人。北边暂时没人,但那边是开阔地,没掩护。”
他回头看我。
“我们从东边绕,贴著那排倒塌的货架走。动作要轻,要快。如果被发现,别停,跟着我跑。明白?”
我再次点头。
“走。”
他率先闪出门外,贴著墙壁的阴影移动。我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避开地上的碎石和金属碎片。夜风灌进衣领,冷得刺骨,但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三十米的距离,在黑暗中,像是一段永远走不完的悬崖边缘。
远处,留守车辆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不是喊叫,而是通过某种扩音设备传来的,冷静而平稳的男声,在夜风里显得格外突兀。
“灰鸦。”
那声音说。
“我知道你在里面。”
我的脚步猛地一顿。
石懿的背影在前方瞬间僵住。他没有回头,但我能看见他握枪的手,指节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发白。
那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礼貌的残忍。
“交出芯片,或者芯片里的数据。雇主承诺,你可以活着离开。”
短暂的停顿。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石懿缓缓转过身。在废墟间晃动的光影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亮得骇人,像两簇在冰层下燃烧的鬼火。
他没有回答。
只是抬起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扣动了扳机。
枪声撕裂了夜晚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