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的寂静被石懿起身的动作打破。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从倚靠的墙壁上离开,像一道影子从地面升起。油灯的光晕晃动了一下。
他走到角落,拎起那个沾满泥污的帆布包,解开系带。里面没有武器,只有两副用粗糙皮革和某种过滤材料拼接成的简陋面具,边缘磨损得发白,还有两双同样质地的、指关节处已经磨得发亮的手套。
“戴上。”他把其中一套扔给我,自己已经将面具扣在脸上。皮革贴合面部,留下眼睛和口鼻处的过滤层,视野受限,空气瞬间变得沉闷,带着一股陈年灰尘和化学药剂混合的怪味。
我没有问要去哪里。跟在他身后,再次钻进那条狭窄的通道。这一次,方向不同。不是向上返回聚落内部,而是继续向下,更深地潜入地底迷宫。
管道交错,岔路无数。石懿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脚下不是黑暗的迷宫,而是一条走过千百遍的熟路。潮湿的空气越来越重,霉味里开始混杂进另一种更刺鼻、更复杂的气味腐烂的有机物、化学废料、还有某种类似硫磺的酸臭。脚下的地面从混凝土变成了松软的、黏腻的沉积物,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前方出现微弱的光。不是灯光,而是从某个高处开口透进来的、黎明前最灰暗的天光。我们从一个半坍塌的管道口钻出,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倾斜向下的坑。
垃圾处理坑。
聚落所有的废弃物最终归宿。坑的边缘堆满了各种难以辨认的残骸:破碎的家具、锈蚀的金属、发黑的布料、动物骨骼、以及大量腐烂程度不一的有机质。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即使隔着过滤面具,那股混合了腐败、化学物和排泄物的恶臭依旧顽强地钻进来,刺激著鼻腔和喉咙。坑底隐约可见黑色的、缓慢流动的液体,表面漂浮着泡沫和油污。
石懿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坑边缘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那里堆积的腐殖质格外厚,颜色深黑,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蹲下身,双手插入那堆松软黏腻的腐殖质中,开始挖掘。
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多余的声音。腐殖质被扒开,露出下面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防水布,颜色灰绿,沾满了泥浆。他抓住一角,用力一扯。
防水布被掀开,露出下面包裹的东西。
即使有心理准备,胃部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是那具“尸体”,石懿之前给我看过的那具。但此刻的环境,黎明前死寂的垃圾坑,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让这具冰冷的躯壳显得更加真实,也更加不祥。尸体保存得比我想象中好,或许是因为防水布和厚厚腐殖质的隔绝,腐败程度没有加剧太多,但皮肤呈现出一种蜡样的青灰色,在灰白天光下泛著诡异的光泽。
石懿退开半步,让出位置。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闷闷的,不带任何情绪:“聚落的人以为它被‘处理’了。现在,我要你告诉我,除了你之前发现的,这上面还有什么被忽略的、能指向凶手‘习惯’的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伤口,是别的。细微的,沾上的,留下的。”
考验升级了。从分析伤口形态,到寻找环境痕迹。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恶臭让我一阵眩晕。强迫自己靠近,蹲在尸体旁边。手套很薄,能清晰地感觉到尸体衣物粗糙的布料和下面僵硬的肢体。光线太暗了。我抬头看向坑口那片灰白的天,黎明正在逼近,但光线依旧吝啬。
“需要更亮。”我低声说。
石懿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扁盒,打开,里面是几根纤细的、一头裹着易燃物的短棒。他擦燃一根,微弱的、跳动的火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但更多的阴影在晃动,让尸体的轮廓显得更加扭曲。
足够了。
我凑近,从头部开始。头发干枯打结,沾著泥土和草屑。我小心地拨开,检查头皮和耳后。没有明显的额外伤痕。然后是面部,口鼻,眼角指甲。我的目光停在死者的双手上。
手指僵硬地蜷缩著,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污垢。这很正常,聚落里没人指甲是干净的。但我用石懿递过来的一根细金属签,小心地挑出一点,凑到火光下。兰兰闻穴 哽新罪哙
不是纯粹的泥土。污垢里混杂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的颗粒,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点黯淡的、类似石英或云母的微光。非常少,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我换了几个指甲,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这种颗粒相对集中。
“矿物颗粒。”我抬起头,看向石懿。火光在他面具的眼孔后跳动,看不清眼神。“不是聚落附近常见的表层土壤成分。更硬,有反光。像是某种石英砂,或者更细的矿物粉末。”
石懿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我继续检查衣物。粗糙的麻布外套,磨损严重。我重点查看肩部、肘部、膝部和腰部这些容易产生摩擦的部位。在火光的移动下,衣物腰后侧,靠近脊椎的位置,布料纹理出现了一种不自然的、反复摩擦导致的轻微光滑感,颜色也比周围略浅,形成了一条隐约的横向带状痕迹。这个位置
我回想之前对凶手身高和惯用手的推断。如果凶手从背后控制死者,一手捂嘴或勒颈,另一手持刀刺入那么凶手的身体,尤其是腹部或腰带部位,很可能会紧贴或轻微摩擦到死者的腰后。
“这里。”我指著那条痕迹,“反复摩擦留下的。不是一次性的剐蹭。布料纤维被磨平了。结合凶手的身高和动作习惯,这可能是他经常使用的工具,或者他身上某个部位比如工具腰带、或者某种经常佩戴的硬物在类似姿势下,反复接触造成的。”
我停顿了一下,脑子里将线索拼凑。“指甲缝里的特殊矿物颗粒,腰部衣物上规律性的摩擦痕迹。凶手可能经常弯腰,在含有这种特定矿物的环境里活动,并且身上有某个坚硬的、位于腰腹部位的物品,会在从背后控制他人时,与对方衣物发生摩擦。”
火光摇曳了一下。石懿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嘴角的位置,皮革面具微微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被面具的褶皱勾勒出来。
“很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里面多了一丝东西,像是确认了某个猜想后的笃定。“那么,聚落里谁符合这个画像?”
画像。
经常弯腰工作。接触特定矿物环境。腰腹部有硬质工具或装备。
聚落里有什么地方符合?矿道?加工点?储藏室?
记忆的碎片闪过。刚来聚落时,在窝棚区边缘见过几个神色疲惫、身上沾满灰白色粉尘的人,他们从聚落更深处,靠近旧时代矿坑遗址的方向回来。守卫闲聊时提过一嘴,说那边还有人在尝试挖掘一些“还能用的石头”,或者清理旧矿道,寻找残留的资源。
“旧矿坑那边”我迟疑地说,“清理矿道的人?或者负责处理挖掘出来矿石的人?”
石懿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吹熄了火棒,四周重新陷入黎明前更深的灰暗。他迅速将防水布重新盖好,将腐殖质推回原处,抹平痕迹。动作快得惊人,仿佛刚才的勘查从未发生。
“该去见见我们的‘候选人’了。”他站起身,摘下面具和手套,塞回帆布包。我也跟着照做,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鼻腔,带着垃圾坑挥之不去的恶臭,却比面具里沉闷的气息好受一些。
“不过,在那之前,”石懿转过头,天边那线鱼肚白将他侧脸的轮廓映得清晰而冷硬,“我们得让他自己跳出来。”
他拎起帆布包,转身朝着我们来时的管道口走去。我跟在后面,踩过黏腻的地面,脑子里还在回放著那些细微的矿物颗粒,那条腰部的摩擦痕迹。
画像正在变得清晰。从模糊的阴影,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轮廓。一个在旧矿坑附近活动,习惯弯腰,腰带上可能挂著工具的人。
石懿显然已经锁定了目标。他下一步要做的,不是直接指认,而是逼迫。
逼迫那个藏在暗处的人,在压力下自己暴露。
我们重新钻进黑暗的管道,将垃圾坑和那具被重新掩埋的秘密抛在身后。管道内的空气依旧潮湿阴冷,但那股恶臭渐渐淡去。石懿的脚步比来时更快,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的节奏。
光线从前方另一个出口透入,比垃圾坑那边明亮一些。天快亮了。
钻出管道口,我们回到了聚落边缘那片堆满建筑残骸的区域。远处,聚落的栅栏和窝棚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像一片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病态的苔藓。
石懿在一堵半塌的砖墙后停下,示意我隐蔽。他探出头,目光扫视著聚落方向。那里开始有了零星的活动迹象,早起的人影在窝棚间晃动,炊烟从几处升起,扭曲著融入灰白的天空。
“听着,”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接下来,我们分开走。你回之前那个地窖附近待着,别露面。我会去办点事。如果一切顺利,中午之前,我会去找你。如果”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如果什么?”我忍不住问。
“如果到傍晚我还没出现,”他终于转过头,眼神在晨光中显得异常锐利,“你就自己想办法,离开聚落。往东走,沿着旧公路的痕迹。别回头。”
这话里的意味让我心头一紧。这不是计划,这是预案。最坏的预案。
“你要去做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敲山震虎。”他简短地说,嘴角又扯出那个冰冷的弧度,“顺便,看看这山里藏的,到底是虎,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没再解释,只是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扔给我。“里面有点吃的和水。省著点。”
然后,他就像一道融入晨光的影子,贴著残骸的边缘,几个起伏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废墟缝隙里,方向直指聚落内部。
我握著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布包,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垃圾坑的恶臭似乎还残留在鼻腔深处,混合著矿物颗粒的微光,还有那条腰部的摩擦痕迹,在脑海里反复浮现。
画像越来越清晰。
而石懿,已经提着无形的锤子,走向了那座藏着“虎”的山。
晨光彻底驱散了最后的夜色,灰白的天幕下,第七号废墟聚落像一头刚刚苏醒的、满身疮痍的巨兽,开始发出它低沉而混乱的喘息。
我攥紧布包,转身,朝着地窖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滑入废墟更深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