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懿的脚步没有停顿,直接没入那片堆满杂物的黑暗角落。我跟在后面,心脏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敲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仓库深处陈腐灰尘的味道。他没有去碰那些堆积如山的破木箱和锈蚀的金属零件,而是径直走向一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墙壁。
墙壁是粗糙的混凝土,布满裂纹和剥落的漆皮。石懿伸出手,手指沿着一条不起眼的竖向裂缝向下摸索,大约到腰部高度时停住,用力向侧面一推。一块约莫半米见方的混凝土板竟然向内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凿开的维修通道口。
“进去。”他侧身让开,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著身后仓库的黑暗。
洞口很窄,我必须弯下腰才能钻进去。里面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管道,内壁湿滑,覆盖著一层滑腻的苔藓状物质。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淤泥的腥气。石懿紧随我之后滑入,反手将那块混凝土板拉回原位。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石懿在我身后几乎无声的移动。
“向前爬,别停。”他的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产生回音,显得格外沉闷。
我手脚并用,在黑暗中摸索著向前。管道时宽时窄,有时需要侧身挤过,冰冷的、湿漉漉的内壁不断摩擦著肩膀和后背。方向感很快迷失,只能感觉到整体在向下,偶尔会有微弱的、不知从何处渗进来的气流拂过脸颊。爬了大约十分钟,也可能更久,前方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光。
那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种暗绿色的、仿佛来自某种发光苔藓的幽光。管道在这里拐了个弯,通向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空间一个由数条废弃管道交汇形成的、类似小型竖井的地方。竖井底部积着浅浅的、散发异味的水,那点幽光就是从井壁几处裂缝里透出来的。
石懿从我身边挤过,没有停留,直接踏入积水中。水只没到脚踝,他走到竖井另一侧,那里有一条向上倾斜的、直径更小的管道入口。优品暁税罔 勉费阅黩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跟上。保持安静,仔细听。”
我们再次钻进管道。这一次是向上爬,比向下更费力。手臂和腿部的肌肉已经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肺叶因为持续的紧张和剧烈活动而火辣辣地疼。但我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松懈。石懿的速度没有因为我的疲惫而减慢,他像一只熟悉每一条地底脉络的鼹鼠,精准而沉默地移动。
爬出这条向上的管道,我们来到一片更加复杂的区域。这里似乎是旧时代庞大的地下管网的一部分,无数粗细不一的管道以各种角度交错、分叉、连接,形成一座立体的迷宫。空气在这里流动得更明显些,带着不同方向传来的、微弱的气流声。石懿停下来,侧耳倾听了几秒。
远处,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叮。
声音很轻,但在这种绝对寂静和充满回音的环境里,清晰得令人心悸。那不是自然掉落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金属物件被小心放置时,边缘轻轻磕碰了一下。
石懿的眼神瞬间凝固。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迅速改变方向,钻进一条我们刚才路过的、更狭窄的横向管道。我跟进去,管道内壁的锈蚀碎屑簌簌落下。爬了十几米,前方被一堆坍塌的砖石和泥土堵死了。
石懿没有回头,只是向后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用力将我拉到他身边。我们紧贴著堵死的尽头蹲下。他示意我完全静止,连呼吸都要放到最轻。
时间在黑暗和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但我连眨眼都不敢太快。耳朵极力捕捉著任何一丝声响。
大约两分钟后,从我们刚才经过的主管道方向,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管道内壁的窸窣声。声音很慢,很谨慎,停停走走。有人在后面。而且,不止一个方向。还有另一种更细微的、像是鞋底轻轻碾过沙砾的声音,从另一条岔道隐约传来。
他们包抄过来了。
石懿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力道很稳。他没有慌乱,反而在黑暗中,借着不知从何处渗来的一丝微光,对我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那不是恐惧或放弃的意思,而是一种冷静的评估和等待。
他慢慢从腰间摸出一样东西。我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只听到极轻微的金属摩擦声。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似乎是一段弯曲的、有弹性的金属丝轻轻搭在了我们身后管道入口内侧一个凸起的螺栓上。金属丝的另一端,他系上了一个小小的、空了的金属罐头盒,罐头盒的边缘被他用匕首刮过,变得粗糙。
一个简易的绊发预警装置。只要有人从那个入口进来,稍微碰到金属丝,罐头盒就会掉落,发出声响。
布置完这个,他并没有停留。他转向堵死的尽头,开始用双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扒开那堆松散的砖石和泥土。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泥土和碎砖被他一点点移开,露出后面不是实心的墙壁,而是另一段管道的内壁,但中间被这堆坍塌物隔断了。
他清理出一个勉强能让人挤过去的缝隙,然后示意我先过。
缝隙很窄,粗糙的砖石边缘刮擦著皮肤。我侧身,一点点挤进去,肺部被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穿过缝隙,另一边是另一条平行的管道,同样黑暗,但空气似乎稍微干燥一些。
石懿紧随其后挤过来,然后回身,用刚才扒开的砖石和泥土,将那个缝隙重新大致堵上。虽然不如原来严实,但在黑暗中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膀,但眼神里的警惕没有丝毫减弱。“走这边。快,但别跑。”
我们在这条新的管道里快速移动。这一次,石懿不再绕复杂的路线,而是选择了一条相对笔直、向上的通道。他的步伐加快,但依旧控制着落脚的轻重。我能感觉到,他在有意识地拉开距离,同时利用管道系统的复杂性和刚才布置的预警陷阱拖延追踪者。
又爬过两个向上的陡坡,穿过一段积满恶臭粘稠液体的低洼处,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线不是地底的幽绿,而是灰蒙蒙的、属于外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天光。光线从一个破损的、斜向上的管道口透进来,管道口外覆盖著茂密的、枯死的藤蔓植物。
石懿在距离出口还有几米的地方停下,再次侧耳倾听。外面只有风声,以及远处废墟聚落隐约传来的、无法辨别的细微噪音。他轻轻拨开垂挂的藤蔓,率先钻了出去。
我跟着爬出管道口。外面是一片紧挨着聚落外围铁丝网的荒地,地面遍布瓦砾和顽强的杂草。我们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半塌的混凝土涵洞出口,被疯长的枯藤遮掩得严严实实。天色是一种沉郁的深蓝,距离天亮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空气冰冷刺骨。
石懿没有停留,带着我沿着铁丝网的阴影,快速向荒地深处移动。走了大约五分钟,在一堆由破碎预制板和扭曲钢筋形成的小山般的废墟后面,他停了下来。
这里看起来和周围无数废墟堆没有任何区别。但石懿走到一块半埋在地里、边缘已经风化圆滑的混凝土板旁,蹲下身,双手扣住板子一侧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用力向上一抬。混凝土板被掀开,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有简易的金属梯子通向深处。
“下去。”他简短地说。
我顺着梯子爬下去。下面是一个大约十平米见方的地窖,高度勉强能让人站直。空气干燥,带着尘土和旧帆布的味道。地窖一角堆著几个鼓囊囊的帆布包和工具箱,另一角铺着两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防潮垫。墙壁上钉著几张泛黄的图纸,上面画著复杂的线条和标记。一个用空罐头盒改成的简易油灯放在角落的小木箱上。
石懿跟着下来,反手将头顶的混凝土板盖好。地窖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从盖板边缘缝隙透进来的几丝极其微弱的天光。他摸索著点亮了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一小片黑暗,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不断晃动。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全身的肌肉像散了架一样酸痛,肺部火烧火燎,喉咙干得冒烟。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石懿从帆布包里翻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丢给我。
我接住,也顾不上许多,仰头灌了几大口。水很凉,带着一股铁腥味,但流过干渴的喉咙时,感觉像甘泉。喝了几口,我才缓过气来,剧烈的心跳也慢慢平复。
石懿自己也喝了几口水,然后靠在另一个帆布包上,闭上眼睛。但他没有放松,耳朵依旧微微动着,捕捉着地窖上方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油灯的火苗安静地燃烧,偶尔爆出一两个细微的噼啪声。地窖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后的喘息声。
沉默持续了几分钟。体力稍微恢复,脑子里的疑问却像沸腾的水泡,不断上涌。刚才那生死一线的追逐,那些黑暗中如影随形的追踪者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而沙哑:“刚才追我们的是谁?”
石懿眼睛未睁,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可能是守卫里被买通的人,也可能是凶手自己。”他顿了顿,“不重要。”
“不重要?”我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荒谬。我们差点被堵死在那地下管道迷宫里。
“重要的是,”他睁开眼睛,油灯的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他们确认我们在查,而且不好对付。”
他坐直身体,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你刚才做得不算太差。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什么时候该动。体力是短板,但脑子没乱。”
这大概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手臂和腿上的擦伤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
“休息。”石懿重新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天亮前,我们还有事要做。”
他指向地窖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泥污的帆布包。
油灯的光晕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模糊的金边,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但那种磐石般的稳定感,却奇异地让这个狭小、简陋的地窖,暂时有了一丝安全的气息。我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但耳朵却和他一样,不由自主地竖着,捕捉著泥土上方那个寂静而危险的世界传来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