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路开始向上倾斜，碎石在靴底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紧跟着石懿的背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两侧。黄昏的光线让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色调，但阴影也随之拉长，在稀疏的灌木丛和土丘的褶皱里，藏着深浅不一的黑暗。
石懿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几乎是在原地停顿了半秒。他的视线投向右侧，大约三十米外，一片地势略低的洼地。那里长著一丛丛格外茂密、颜色也更深沉的荆棘类植物，在渐暗的天光下，像一团团凝固的墨迹。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下巴朝那个方向示意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起初，一切似乎只是荒野常见的杂乱。但多看几秒，某种不协调感便浮现出来。那些荆棘丛的阴影分布不对劲。靠近洼地中心的位置，几丛植物的影子被拉得过分扭曲，不是顺着夕阳该有的角度，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螺旋状的姿态蜷缩著，仿佛光线在那里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而且，那片区域的空气，似乎比周围更“安静”一些，连风拂过植物叶片的细微声响都听不见。
原身那些零碎、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有几个词蹦了出来“认知残留”、“逻辑扭曲区”。都是聚落里老猎手们压低声音谈论的禁忌，通常伴随着失踪和疯狂的故事。
“那片洼地，”我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陈述观察，而非猜测，“光线扭曲的规律异常，声音传播似乎也有问题。可能是低浓度的‘认知残留’现象，或者有小型‘逻辑扭曲’节点。最好绕开。”
石懿侧过头，瞥了我一眼。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侧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没说对，也没说错，只是收回目光，脚下方向一折，果断地选择了更远、但地势更高的一条路线，远远避开了那片洼地。
考验还在继续。
接下来的路程，他不再沉默。但他的话，更像是一把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荒野的表象，露出下面危险的内里。
“左边那株，叶子边缘有锯齿状焦黑。”他脚步不停，声音平淡，“‘灼心草’，触碰后皮肤会产生类似烧伤的溃烂，汁液挥发的气味会吸引特定种类的飞行畸变体。记住它的样子。”
我立刻看向他所说的方向。一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灰绿色植物，叶片狭长，边缘的确有一圈不自然的焦黑色，像是被火燎过，但又保持着完整。
“地面，两点钟方向，那片颜色略深的土。”他又开口。
我凝神看去。一片大约脸盆大小的区域，土壤颜色比周围深了半个色号，微微下陷，表面有极其细微的、放射状的裂纹。
“旧时代反步兵地雷的残骸，外壳锈蚀泄露，内部装药受潮变性，形成了缓慢的化学污染区。踩上去不会爆炸，但靴底会被腐蚀，皮肤接触会中毒。痕迹很旧，至少五年以上，但污染还在。”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如果不是他点明，我绝对会以为那只是一片普通的、被雨水浸泡过的泥地。
“右前方，那块半埋在土里的灰色石头。”他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仔细看石头旁边的地面。”
我眯起眼睛。石头本身很普通，但旁边的泥土上，有几道非常浅的、几乎被风吹平的刮痕。刮痕的走向不是直线，带着一点弧度，而且间隔很有规律。
“小型畸变体‘掘地鼠’的爪痕。它们习惯在黄昏前后活动，挖掘植物根茎或小型昆虫。爪痕很新鲜，不超过两小时。附近可能有它们的巢穴入口，通常不止一个。”
我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石头上移开，快速扫视周围的地面。果然，在几米外的另一丛枯草根部，又发现了一组类似的、更模糊的痕迹。
“如果遇到‘掘地鼠’群，该怎么办？”石懿忽然问，脚步依旧稳健。
问题来得突然。我快速回忆原身那些混杂着恐惧和零碎知识的记忆。墈书君 庚芯醉全“它们视力差，听觉和嗅觉灵敏，习惯从地下多个方向同时突袭。不能原地停留，要快速移动到坚硬开阔的地面，用声音或震动干扰它们的定位，优先攻击最先冒头的个体，打破它们的协同。”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枪，只有一把短刀呢？”
“制造更大的、持续的地面震动，比如用力跺脚或敲击金属，向一个方向快速移动，寻找狭窄的岩石缝隙或金属管道，利用地形限制它们同时攻击的数量，然后逐个解决。”我的语速很快，大脑在飞速运转，结合著法医对生物弱点的理解和原身那些血腥的生存片段。
石懿没有再追问。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风声和我们踩过荒野的脚步声。
但我知道，这沉默本身也是测试的一部分。他在观察我是否会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问题上，而忽略了周围环境的变化。
我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一边跟上他的步伐，一边用眼角余光持续扫描著前方和两侧。耳朵竖起来，捕捉著风声之外任何细微的异响。肌肉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发力的、轻微的紧绷状态。
疲惫感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上来。小腿的肌肉在酸痛，肺部的呼吸带着火辣辣的感觉。但精神却像一根被越拧越紧的发条，不敢有丝毫松懈。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最后一丝暖色从天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深蓝，然后是带着紫灰的暗色。星星还没有出现，月亮也隐在云层后面，荒野陷入了一种朦胧的、危机四伏的昏暗。
石懿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土丘斜坡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后面是陡峭的土壁，左右两侧有巨大的、风化的岩石块作为天然屏障，只有正面是开阔的斜坡，视野良好。
“今晚在这里。”他言简意赅，将背上的背包卸下来，靠在岩石上。他没有立刻开始布置营地，而是再次举起望远镜，对着我们来时的方向，那片丘陵和更远处聚落所在的废墟轮廓，仔细地观察了很久。
我靠着一块岩石，趁机喘息，目光也下意识地望向聚落的方向。距离已经很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比天空更深的黑色剪影，像一头匍匐在地平线上的沉睡巨兽。
“我们出来了，”石懿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里面的‘东西’该着急了。”
东西？我心头一跳。是指宇文荣远？还是聚落里其他隐藏的势力？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没解释，放下望远镜，开始从背包里取出东西。一块折叠的、颜色灰扑扑的厚帆布，几根短金属杆，一小捆细绳。动作熟练而迅速。
“别站着。”他头也不抬，“清理地面，半径三米内，所有碎石、枯枝、明显的凸起，全部清走。检查地面和岩石缝隙，有没有虫蚁巢穴、蛇类蜕皮或者新鲜的动物粪便。”
我立刻行动起来。弯下腰，忍着肌肉的酸痛，用手将地上的小石块扒拉到一边，捡起那些可能发出声响的干枯树枝。眼睛仔细地扫过地面每一寸，尤其是岩石与泥土交接的缝隙。没有发现巢穴，但在两块岩石的夹缝里，看到了一点干涸的、暗绿色的鸟类粪便痕迹，已经有些日子了。
清理完地面，石懿已经用金属杆和帆布搭起了一个低矮的、倾斜的简易遮蔽棚，开口背风，正对着开阔的斜坡方向。他又在棚子前方几步远的地方，用几块石头围了一个小圈，从背包侧袋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几块暗红色的、像是压实的油脂和木屑混合物的东西。
“‘闷火块’，旧时代军队的遗留物，燃烧慢，几乎无烟，热量集中。”他掰下一小块，放在石圈中央，用打火机点燃。一小簇稳定的、橙红色的火苗升了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热意。
他接着拿出两个金属水壶，一个扁平的铁盒，里面是硬邦邦的、灰褐色的块状物。他把水壶放在火边烘烤，掰了一块那种硬块递给我。
“压缩口粮，味道像锯末拌泥，但能提供基础热量和盐分。就著热水吃。”
我接过那块冰冷坚硬的东西，学着他的样子，就著逐渐变暖的水壶，小口地啃咬著。味道确实难以形容，粗糙，咸涩，带着一股陈腐的油脂味。但吃下去后，胃里确实有了一点实实在在的填充感，冰冷的四肢也似乎回暖了一丝。
我们沉默地吃著这简陋的晚餐。火光在我们脸上跳跃，将影子投在身后的土壁上，拉长，晃动。棚子外，荒野完全被黑暗吞没，风声似乎比白天更响了些，呜咽著掠过土丘顶端，偶尔带来远处一些模糊的、无法辨别的声响。
石懿吃完后，没有休息。他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然后起身，走到棚子边缘，面对黑暗的荒野，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在守夜。
我吃完最后一点口粮，将水壶里温热的水喝完。身体叫嚣著休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今天发生的一切突然的离开、高速的荒野行进、那些随时随地的测试、还有石懿最后那句低语都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我挪到棚子内侧，背靠着冰冷的岩石，面朝着石懿的背影和棚外那一小片被火光照亮的区域。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外面的情况，又能在必要时快速躲到岩石后面。
蜷缩起身体，尽量保存体温。眼睛却睁著，看着石懿的背影，看着火光之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信任度没有暴涨，但某种基于实际表现的、微弱的认可，似乎正在我们之间那层厚重的隔膜上，凿开一道细小的缝隙。荒野的风依旧冰冷，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在这一刻，我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强行带离聚落的、需要被观察的累赘。
他忽然微微侧头，声音依旧平淡，却清晰地传了过来：“睡会儿。下半夜你守。”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尽管他可能看不见。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耳朵却依旧竖着，捕捉著风声、火苗的噼啪声、以及他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