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缓坡逐渐变得平缓，蒿草的高度也矮了下去，露出更多灰褐色的、被雨水冲刷出沟壑的土地。齐盛晓税徃 首发天边那抹橙红已经彻底铺开，将低垂的云层边缘染上脏兮兮的暖色，但光线本身依旧吝啬，只是让世界从纯粹的墨黑变成了模糊的灰蓝轮廓。
石懿的脚步没有停歇，他像一台设定好路径的机器，精准地绕过地面上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石堆，选择植被相对稀疏、视野更开阔的路线前进。我沉默地跟在后面，肺部的不适感随着呼吸节奏的调整慢慢平复，但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疲惫却在持续累积。昨晚的奔逃、隧道里的紧张、车辆坟场的遭遇，像一层层叠加的负重，压在肩胛骨之间。
我们翻过一道低矮的土梁，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洼地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栋低矮的建筑，或者说，是建筑的残骸。它大部分是砖石结构，屋顶已经坍塌了一半，露出里面扭曲的金属框架。剩下的一半屋顶覆盖著厚厚的、不知名的暗绿色藤蔓植物，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苔藓毯子。建筑一侧的墙壁上，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斑驳褪色的白色大字的一部分“测站”。
石懿在土梁上停下，举起望远镜，对着那栋建筑和周围仔细扫视了几分钟。风从洼地吹过，掀起他额前几缕汗湿的头发。
“就那里。”他放下望远镜，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旧时代的气象观测站，主体结构还算结实，视野好，只有一个主要入口，后面有应急出口，但被塌下来的屋顶堵死了大半，需要清理，也算一条退路。”
我们沿着土梁的斜坡下去，脚下的泥土因为之前的雨水还有些松软。靠近观测站，那股建筑废墟特有的、混合著潮湿霉味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石懿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绕着建筑外围走了一圈，检查地面痕迹，又抬头看了看那些藤蔓覆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窗户空洞。
“没有近期的大型生物活动痕迹。”他得出结论，从腰间抽出了手枪，握在手里，枪口微微朝下，“跟紧。”
观测站的正门是一扇锈蚀严重的铁门，虚掩著，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声。石懿用肩膀轻轻顶开一条缝隙，侧身闪了进去。我紧随其后。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一些，大约有四五十平米。地面落满了灰尘和碎瓦砾，靠墙的位置散落着一些倾倒的金属柜子和断裂的木桌。正对门口的那面墙上，还挂著一块巨大的、布满裂纹的玻璃板，上面依稀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刻度痕迹，应该是旧时代用来记录数据的黑板。光线从坍塌的屋顶缺口和几扇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腥臊味，但很陈旧，不新鲜。
石懿快速检查了各个角落，包括那些倒下的柜子后面，确认没有藏着东西。然后他走到那扇被塌陷屋顶和碎石半封住的侧门前，用力推了推，门框变形严重，但门板后面确实有空间。
“应急出口，堵死了，但真需要的时候，花点力气能弄开。”他走回来，将背包卸下，靠在一张相对完好的金属桌旁。“坐。休息半小时。”
我依言坐下，背靠着冰冷的桌腿，将背包放在手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观察著石懿的动作。
他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个扁平的、金属外壳的方盒子，打开，里面是折叠的软管和一个巴掌大的滤芯。又取出一个折叠水袋，走到一处从屋顶裂缝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积水的地方，小心地将水袋灌满浑浊的雨水。回到桌边，他将软管一头接进水袋，另一头接上滤芯，按动盒子上的一个按钮，滤芯发出轻微的嗡鸣。
“便携净水器，旧时代军用品，改装的。”他简单解释了一句，将另一个空水袋接在滤芯出口。
浑浊的水流经过滤芯，滴落出来时，已经变得清澈透明。他接了大约半袋，关闭设备，将水袋递给我。
“喝。慢点。”
我没有客气，接过来，小口啜饮。水带着一丝滤芯材料的淡淡塑胶味，但冰凉，滋润着干渴的喉咙。这简单的补给，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石懿自己也喝了几口，然后拧紧水袋盖子，重新收好净水器。他靠坐在我对面的墙边，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我脸上，又似乎穿透我，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沉默在空旷的观测站里蔓延，只有风声穿过破洞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鸟类的短促鸣叫。
“你的知识，”石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不是聚落能教出来的。”
我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慢慢放下水袋。
他继续说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甚至不是一般的壁垒教育体系能涵盖的。尤其是对创伤形态，人体力学，还有死亡痕迹的理解。那种精确度，那种直觉。”
我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审视，也没有逼迫，只是陈述。
“小时候捡到过一些旧时代的书，”我重复了之前用过的、苍白无力的借口，“自己瞎琢磨。”
石懿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近乎嘲讽的笑。“书？什么样的书，能教人一眼看出老李脖子上的伤口角度不对，能立刻联想到畸变体特殊能力造成的内部挤压伤，还能在那种环境下，注意到尸体指甲缝里几乎看不见的纤维？”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侯夜夜，我不是聚落里那些只会看表面伤口的守卫。我见过真正的专家，壁垒里最顶尖的病理和痕迹分析员。你的反应，你的思路，不像是在‘琢磨’，更像是在调用。”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调用。这个词，精准得可怕。
“我醒来后，脑子里多了很多碎片。”我换了一种说法，更接近真实，但也更模糊，“关于这些的。很乱，但需要的时候，它们会自己出现。”
“记忆碎片？”他追问，但语气并不急切，“还是被植入的知识模块？”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这也是实话，“感觉不属于‘我’，但又确实在那里，像工具一样。”
石懿看了我几秒，靠回墙壁，目光转向窗外。“大崩塌之后，奇怪的事情多了。有人一觉醒来突然会讲完全没学过的语言，有人凭空多了某种手艺的记忆，还有人身体开始出现无法解释的变化。”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这不算最离奇的。”
他似乎在给我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暂时可以接受的解释。我没有接话，等待他真正的意图。
“那两具尸体，”石懿重新看向我，话题陡然一转，“你怎么看？不是问我当时在现场的看法，是问你自己，现在，抛开所有顾忌，得出的结论。”
考验来了。我知道，继续用“捡到的书”来搪塞，只会让他彻底失去耐心，或者将我归类为不可信、需要警惕的“异常”。但透露太多，同样危险。
我深吸一口气，让那些不属于“侯夜夜”的知识在脑海中清晰起来。老李脖颈伤口的切割面，年轻死者腰椎的异常，指甲缝里那截几乎被忽略的、灰白色的合成纤维
“两起都是谋杀。”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静，“伤口是伪造的。老李脖子上的割伤，角度和深度不符合自刎或意外被锋利金属划伤的特征，更像是被人从身后固定住，用某种窄而薄的利器，匀速切割造成的。伪造的目的，是为了掩盖真正的致死原因，以及凶器的真实特征。”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石懿的反应。他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继续。
“年轻的那个，腰椎的损伤很古怪。外部撞击很难造成那种内部结构均匀受压、但外部皮肤和肌肉几乎没有对应挫伤的状态。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均匀的力量，从上下两个方向瞬间挤压造成的。这需要非常特殊的条件，或者，”我斟酌著用词，“某种我们还不完全了解的力量。伪造的摔落伤，是为了解释这种异常，或者转移视线。”
“凶手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我继续说道，“他们对人体结构很了解，知道如何制造看起来合理的伤口。他们有医学或者屠宰相关的背景，至少受过训练。而且，他们能接触到某种特殊的合成材料我找到的那点纤维，强度很高，质地特殊，不是聚落里常见的破烂。”
石懿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目的，”我最后说道，这也是最让我不安的部分，“可能不是简单的仇杀，或者为了那点可怜的物资。这种精心的伪造，这种对特定伤害方式的‘测试’更像是在做实验。”
“测试某种致死方式，”石懿接口道，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水潭，“或者，测试聚落对这类事件的反应极限。看看多久会被发现是谋杀，看看能引起多大范围的恐慌，看看调查会深入到什么程度。”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你发现的那纤维，我后来也仔细看过。那不是普通的东西。它来自一种旧时代的高强度防护服内衬，抗切割，耐腐蚀，有一定的生物隔离性。大崩塌后，这种材料的生产线早就没了，存货极少。现在，只有一些背景深厚的拾荒队，或者某些‘公司’的直属行动人员，才可能弄到，并且有技术将其加工成那种细薄的、适合做利刃衬垫或者特殊工具的东西。”
公司。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重量。不是聚落里小打小闹的物资交换团体，而是能在壁垒之间运作，掌握著旧时代遗产和技术，触角可能延伸到废墟各个角落的庞然大物。
“实验公司”我低声重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简单的连环谋杀案，下面竟然连着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
石懿没有继续解释什么是“公司”，也没有说他在调查什么。他只是望着窗外，望着第七号废墟聚落所在的大致方向，侧脸的线条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显得格外冷硬。
“休息够了就走吧。”他忽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的，“水也补充了，该说的，也说了一些。有些人，该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背包，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沓。
我跟着站起来，将空水袋递还给他，背好自己的背包。观测站外，天光已经大亮，灰蓝色的天空下，远处的丘陵和废墟轮廓清晰可见。风依旧吹着，带着荒野特有的、空旷而自由的气息，却再也吹不散心头那团沉重的疑云。
实验。公司。还有石懿那未尽的话语。
他拉开通往外面世界的、锈蚀的铁门，刺耳的摩擦声割裂了短暂的宁静。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栖身的观测站，迈步跟了出去，走进那片被阳光逐渐照亮的、危机四伏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