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的干涩感像一层砂纸,摩擦著每一次吞咽。风还在吹,带着乱石堆特有的、尘土和碎屑混合的气味。石懿的目光没有移开,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我为什么站在这里的答案。
我避开了他问题的核心活命、证明自己,或者其他什么。那些词太模糊,太空洞,在这种地方,任何过于宏大的辞汇都显得虚伪。
“如果我是凶手,”我的声音有些低,但足够清晰,“我不会选择这里。”
石懿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温度太低,湿度不够,食腐生物的活动迹象太弱。”我指了指脚下这片相对干燥的乱石地,“尸体的腐败速度会变慢,但同样,痕迹保留的时间也会更长。而且这里视野太开阔,虽然现在没人,但白天难保不会有拾荒者经过。心理安全区一个精心策划谋杀的人,不会把第一现场选在一个自己无法完全掌控、又缺乏快速处理条件的地方。”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那片缓慢翻涌的灰雾。
“如果非要在这片区域,我会选更靠近灰雾边缘,但又保持安全距离的凹陷处,或者某个半封闭的、有顶棚遮挡的废墟结构内部。那里更隐蔽,温湿度可能更适宜某些处理步骤。而且,”我看向他,“灰雾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干扰和屏障。靠近它,需要勇气,也能吓退大部分无意深入的人。”
我说完了。没有给出具体的“凶手心理”,只是基于环境因素和基础犯罪心理推演了几个更合理的备选地点。这更像是一个技术性的回答,回避了动机的拷问。
石懿沉默著。他脸上那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东西似乎沉淀了下去,重新被惯有的冷硬覆盖。他没有评价我的回答是对是错,只是从外套内袋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取出一支手工卷制的、看起来粗糙劣质的烟卷,又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火柴。
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亮起,点燃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燃烧的刺鼻气味立刻弥散开来,混合著清晨清冷的空气,形成一种古怪的调和。
烟雾从他口鼻间缓缓吐出,模糊了他侧脸的轮廓。
“聚落你回不去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平淡,就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但我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守卫长王悍,”他弹了弹烟灰,“认定你是个麻烦。一个对尸体‘过于好奇’,还跟来历不明的调查员扯上关系的麻烦。最晚今天中午,你会‘试图逃跑’,然后‘意外’死在某个畸变体嘴里。报告会写得干净利落,没人会深究,就像之前那些‘不太平’一样。”
我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确凿的认知。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王悍看我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还有将我关进地窖的果断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不是嫌疑人,我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不稳定因素”。
“所以,”石懿又吸了一口烟,目光透过烟雾落在我脸上,“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我给你点勉强能撑三天的干粮,指个大概方向,你自己滚。往东,运气好能碰到其他小型流民团体或者废弃补给点。往西,是更深的废墟和未知区域。生死由命,看你的本事和运气。”
然后,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二,跟我走。打杂,跑腿,背装备,学点真东西。但这条路,”他顿了顿,烟头的红光在他指尖明灭,“可能会死得更快,也可能死得更难看。我要去的地方,要查的事,比聚落里这点破事危险一百倍。跟着我,你就不再是聚落里一个有点特别的幸存者,你会进入某些人的视线,成为靶子。”
风似乎停了片刻,周围只剩下灰雾缓慢翻涌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
“选之前,”石懿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靴底碾灭,最后一点火星在尘土里熄灭,“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为什么对一具陌生人的尸体那么较真?”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那种审视的锐光。
“别跟我说为了正义。这年头,那玩意儿比干净的水还稀缺,说出来只会让我觉得你蠢,或者虚伪。”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告诉我真实的原因。哪怕只是为了活命,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强,都行。但必须是真实的。”
我迎着他的目光。晨光此刻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乱石地上,也照亮了他脸上每一道风霜刻下的纹路。这是一个交易,用真实的动机,换取一个选择的机会。
我沉默了几秒钟。大脑里闪过很多画面:老李脖颈上那些不自然的伤口,蓝色纤维在指间的触感,地窖里绝对的黑暗,还有醒来时那片斑驳渗水的天花板。恐惧、疑惑、求生的本能,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在我融合了那些记忆和知识后,就根植在意识里的东西。
“因为假的痕迹会掩盖真的线索。”
我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老李脖子上的伤,那些刻意制造的撕咬痕迹,还有被匆匆处理的现场它们就像一层污垢,盖住了底下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是正义,石懿。在这个地方,谈论那个太奢侈了。”
我吸了一口气,清晨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
“但我知道,如果连一个人是怎么死的,都可以被随意涂抹、篡改,然后所有人就默认接受那个被抛出来的‘事实’那么,活着的秩序,也毫无意义。那只是创建在流沙上的幻觉。今天他们可以随意决定老李的死因,明天就可以决定任何人的。包括我,包括聚落里任何一个他们觉得‘麻烦’的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里看出些什么,但什么也看不透。
“我想知道真相。至少,是我眼前能看到的、关于这具尸体的真相。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知道,我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规则,什么样的世界。”
话音落下,周围只剩下风声。石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他的眼神很专注,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又像是在辨认某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聚落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些嘈杂的人声,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里,这片乱石堆旁,我的命运悬而未决。
终于,石懿移开了目光,转向那片灰雾。
“选吧。”他只说了两个字。
没有犹豫。当他说出“聚落你回不去了”的那一刻,选择其实已经做出了。独自进入荒野,以我现在的状态和认知,生存概率渺茫。那所谓的“三天干粮和方向”,更像是一种体面的死亡通知。
“我跟你走。”
石懿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微。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转过身,开始朝着与聚落、也与那片灰雾垂直的一个方向走去,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稳定的沙沙声。“想清楚真相的代价。跟上来,路上我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第一步,活着离开这片区域,别被巡逻的守卫撞见。”
我立刻迈步跟上,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紧张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具体从对未知问题的紧张,变成了对即将踏上的未知路途的紧张。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感觉悄然滋生。我不再是聚落里那个格格不入的“麻烦”,我有了一个方向,尽管这个方向通往更深的迷雾和危险。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废墟的阴影和晨光的交界处。石懿走得不快,但路线选择极其刁钻,总是能利用残垣断壁最大限度地遮蔽身形,避开可能存在的视线。我紧跟在他身后大约两步的距离,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放轻,同时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停顿。
走了大约半小时,聚落的轮廓已经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变成地平线上一片模糊的、低矮的凸起。周围的废墟景象开始变化,建筑更加稀疏,地面上的植被那些枯黄顽强的杂草和低矮的、扭曲的灌木逐渐增多。空气里的腐臭味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野特有的、尘土和植物混合的干燥气息。
石懿在一处半塌的混凝土桥墩旁停了下来。桥墩下有个凹陷,勉强能容两人避风。他卸下肩上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帆布背包,从里面掏出两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著的东西,扔了一个给我。
“吃。边吃边听。”
我接住,入手硬邦邦的。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块深褐色、质地紧密的块状物,散发著一种混合了谷物、肉干和盐的复杂气味。压缩干粮。
我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口感粗糙,需要用力咀嚼,但味道不算太差,咸味很足,能迅速补充体力。我小口吃著,目光落在石懿身上。
他背靠着桥墩粗糙的表面,也掰著自己的干粮,目光却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东西。
“老李脖子上的蓝色纤维,”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是聚落里该有的东西。那是一种合成材料,耐腐蚀,强度高,通常用在一些特殊装备或者防护服上。”
我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
“聚落守卫的装备里没有?”我问。
石懿摇头,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第七号废墟这种地方,配不起。连我都很少见到成规模的流通。”他顿了顿,“那东西出现在伤口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穿着那种装备,动作间纤维脱落。二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某种标记,或者,挑衅。”
他转过头,看向我。
“你更倾向于哪种?”
我咽下嘴里的干粮,思考着他给出的信息。“故意留下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意外脱落,纤维的形态、位置应该更随机,但我记得那些纤维嵌得很深,几乎是在创口形成的同时被压进去的。而且,蓝色太显眼了,在那种环境下,如果是意外,凶手事后清理现场时很难完全忽略。”
石懿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所以,我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害怕被发现的普通凶手。他可能不在乎留下线索,甚至希望有人能注意到。”
这个推断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一个自信的,或者说是狂妄的凶手。
“跟着我,你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辨认哪些线索是陷阱,哪些是真正指向目标的路径。”石懿几口吃完剩下的干粮,把油纸仔细叠好塞回背包侧袋,“第二件事,就是在荒野里活下去。这比破案更基础,也更难。”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休息五分钟。然后继续走。中午之前,我们要赶到下一个临时落脚点。”他看了看天色,“路上,我会告诉你怎么找水,怎么辨别能吃的植物,怎么避开最常见的几种畸变体的活动区域。记住,我只说一遍。”
我迅速将剩下的干粮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吞咽,然后也站了起来。腿有些酸,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踏上的将是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回望聚落的方向,它已经消失在起伏的废墟之后。
我转回头,石懿已经背好背包,迈步走进了前方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空旷而未知的荒野。
我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