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没有持续太久。
我被带离了那片开阔的废墟,穿过几条更加狭窄、堆满建筑垃圾的巷道。守卫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胳膊,推搡著前进。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靴子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光线越来越暗,头顶的钢梁和断裂的楼板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最后连碎片也消失了。
他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地窖入口。
那是在一栋半塌楼房背阴面的地面,一块厚重的、边缘已经锈蚀的铁板盖著。一个守卫弯腰,用铁钩勾住拉环,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铁板被掀开,露出下方黑洞洞的、散发著浓重潮气和霉味的洞口。一股阴冷的风从下面涌上来,带着泥土和某种东西缓慢腐烂的气息。
“下去。”王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什么情绪。
我没有反抗。反抗现在毫无意义。我松开一直攥著的布包和钢筋,任由守卫将它们粗暴地夺走。然后,我踩着洞口边缘粗糙的水泥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台阶不长,大约十几级。脚下湿滑,墙壁是粗糙的夯土,摸上去冰冷黏腻。下到底部,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只有洞口透下来的那点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个低矮、狭长的空间轮廓。大约四五米长,两米宽,高度勉强能让人站直。空气凝滞,呼吸间都能感觉到那种饱含水分的沉重。
身后的铁板轰然合拢。
最后一点光也被掐灭。绝对的黑暗像实体一样压下来,瞬间吞没了视觉。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让眼睛适应。几秒钟后,一些更深的阴影轮廓开始从纯粹的墨色中浮现是墙壁,角落里似乎堆著些杂物,地面不平,有些地方明显是湿的。
我慢慢挪动脚步,避开感觉最潮湿的区域,背靠着相对干燥的一侧土墙,缓缓滑坐下来。土墙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物,直接渗进皮肤。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片包裹一切的黑暗与寂静。
心跳在最初的紧绷后,逐渐平复下来,但另一种更深的寒意,从脊椎慢慢爬升。被捕,关押,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来不及恐惧。现在,恐惧有了空隙,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他们为什么抓我?因为我在尸体边逗留?因为我和石懿说了话?还是因为我表现出来的“异常”?
石懿的话在黑暗中回响:“聚落里,深究的人,会变成下一个‘不太平’。”
那个多问了几句的半大小子,失踪了。
我呢?
会被怎么处理?驱逐?在这种环境下,独自被扔出聚落,和直接判死刑区别不大。还是更简单直接的方式,让我也“失踪”?
我强迫自己停止这个方向的思考。恐惧只会消耗所剩无几的体力,模糊判断。我需要冷静,需要复盘。
我的分析错了吗?
不。伤口的角度,力道,出血的矛盾,这些基于旧世界法医学知识的判断,逻辑链条是清晰的。错的是时机,是地点,是对象。在这个朝不保夕、依靠最简单规则维持脆弱的聚落里,“畸变体袭击”是一个所有人都能理解、也愿意接受的答案。它可怕,但熟悉。而“内部谋杀”则意味着更复杂、更不可控的威胁,意味着信任的彻底崩塌,意味着每个人看彼此的眼神里都会带上猜忌和警惕。
王悍,或者他背后的人,不需要真相。他们需要稳定,哪怕这稳定创建在谎言和另一具尸体之上。
想通这一点,并没有带来多少解脱,反而让那股寒意更甚。我触碰到的,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杀人案,而是维系这个聚落生存的某种潜规则。而我,一个无足轻重的拾荒者,成了需要被清除的“不稳定因素”。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可能过去了几个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十分钟。饥饿和干渴的感觉开始变得清晰。地窖里唯一的声响,是我自己的呼吸,还有偶尔从土层深处传来的、极其细微的、不知是水流还是虫豸活动的窸窣声。
就在我开始觉得意识有些涣散,不得不靠反复回忆那些旧世界知识细节来保持清醒时,头顶传来了声音。
不是沉重的、属于守卫的靴子声。那声音极其轻微,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像是有人用脚尖点地,快速移动。它在铁板附近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我立刻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耳朵捕捉著上方最细微的动静。
没有对话,没有开锁的声响。只有一阵极其短暂的、布料摩擦的细微声音,接着,是某个小东西从铁板边缘的缝隙被塞进来的、几乎听不见的落地声。
声音消失了。那个轻微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很快融入夜晚的风声里,再无痕迹。
我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敲击。是谁?不是守卫。守卫不会这样鬼鬼祟祟。
等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声息后,我凭著记忆和声音落地的方向,在黑暗中摸索起来。地面潮湿,手指很快沾满了冰冷的泥浆。摸索了大约一米多的范围,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不一样的物体。
一个用某种油纸包裹的小方块,摸起来硬硬的,边缘整齐。旁边,还有一张更小、更柔软的纸片,对折著。
我小心翼翼地把两样东西都抓在手里,退回墙边。油纸包裹的,凭触感和隐约的气味判断,是一块硬面饼,保存得很干,没有霉味。而那张纸片。
我把它凑到眼前,尽管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我用手指仔细地、缓慢地抚摸著纸面。纸质粗糙,边缘有些毛躁。上面有字。
我一点点辨认著指尖传来的凹凸痕迹。字迹很潦草,是用某种硬物匆忙划上去的,笔画深浅不一,但勉强能连成句子。
只有一行。
“伤口分析是对的,但骨头错位方向反了,再想想。别声张。”
没有落款。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漆黑的脑内炸开。
有人懂!
不仅懂,而且水平很高!他一眼看出了我推理中匆忙间忽略的、或者说,因为现场条件限制(无法亲手检验尸骨)而可能推断错误的关键细节骨骼受力的方向!
我捏著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兴奋和更强烈警惕的复杂情绪。在这个知识断裂、文明破碎的时代,在这个偏远的废墟聚落,除了石懿那个神秘的调查员,竟然还有第二个人,能精准地指出专业法医才能察觉的骨骼错位方向问题?
他是谁?为什么要帮我?送食物,是确保我不至于在思考出结果前就饿死或虚弱到无法思考?留下纸条,是点拨,是考验,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陷阱?
“别声张。”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刚刚升起的些许兴奋。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硬面饼小心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现在不是吃的时候。然后,我背靠土墙,闭上眼睛尽管在黑暗中睁眼闭眼并无区别开始在脑海中重新构建现场。
不是想象那具躺在排水渠里的尸体。而是剥离血肉,只剩下森白的骨骼框架。特别是胸腔,那些肋骨的弧度和连接点。
我当时根据伤口角度(25-35度,由下至上)和刺入点,推断凶手是从斜下方发力,刺入胸腔。这种力道会导致被刺穿的肋骨断端,向哪个方向错位?
通常,受力方向会导致断端向受力来源的相反方向或侧方移位。如果是从下往上斜刺,肋骨断端应该向上或向外侧偏移?
不,等等。
我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如果是从下往上刺,凶器尖端首先接触的是肋骨下缘。在突破骨质的瞬间,向前的冲力会带着断端向前、向上?不对,要考虑肋骨的弧形结构和肋间肌的张力。还有,尸体被发现时是仰卧位,重力也会对已经断裂的骨骼位置产生微小影响。
我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光线也不好,主要注意力放在伤口形态和出血矛盾上,对骨骼的观察确实不够细致,更多是基于理论推断。
纸条上说“方向反了”。
向下?向内?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受力方向可能不是单纯的由下至上斜刺。或者,刺入的瞬间,尸体不是直立状态?又或者,凶手在刺入后,有过拧转或抽拔的动作,改变了骨骼最初的受力轨迹?
一个细节的翻转,可能指向完全不同的行凶场景、凶手体位,甚至行凶动机。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种遇到专业难题时,本能的分析欲被彻底点燃。饥饿和干渴,地窖的阴冷和黑暗,甚至自身安危的威胁,在这一刻都被暂时压到了背景深处。
脑海里,那具虚拟的骨骼模型开始旋转,变换角度。我尝试代入不同的刺杀姿势:面对面站立时从下往上刺;受害者弯腰或倒地时从侧下方刺;甚至,如果是背后袭击,角度又会如何变化
每一个假设,都需要调动那些深埋在记忆里的、关于骨骼力学、创伤形态学的庞杂知识。一些原本模糊的细节,在反复推敲中逐渐清晰,又因为新的可能性而再次变得复杂。
时间在高速运转的思维中悄然流逝。
我不知道外面是深夜还是凌晨。地窖里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寂静。但在这片寂静中,一场无声的、只有我自己知晓的激烈推演正在上演。
那个神秘人是谁,依然迷雾重重。但他的纸条,像一把钥匙,不仅肯定了我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更打开了一扇更深的门。门后是更复杂的真相,也是更致命的危险。
我攥紧了那张已经沾上指尖汗渍的纸条。
必须想明白。在离开这个地窖之前,在可能面对更糟糕的局面之前,我必须把这个问题想透。这不仅仅关乎一桩谋杀案的真相,更可能关乎我能否向那个藏在暗处的“同行”,证明自己拥有继续深究下去的资格和价值。
思考。继续思考。
骨骼的碎片在意识的黑暗虚空中,无声地碰撞、组合、推演,寻找著唯一符合所有力学逻辑的排列方式。
地窖的阴冷,仿佛也渗入了这思维的迷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