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知道的是。
每场乡试程纸都会多下发两张。
周毅在察觉有人故意靠近,就立刻将多余程纸垫在正式答卷之上,但即便这样仍旧有半个墨点脏污在边角之上。
考号、籍贯、姓名,周毅开始誊抄前就已经书写完毕。
最后一篇文章,还差末尾没有写完。
一篇八股文最少七百字。
被脏污那篇文章正好是涉及到帝王礼教民生最长的一篇,一共一千一百多字。
“还看!难道等着我禀报大宗师,将你们统统押下去吗!”
见众人滞留不散。
周毅怒喝一声。
他此时散发出的威压与气度,完全是前世二十六岁成年人,与六年行走省级官场的积淀。
顿时,看热闹的考生,纷纷被震慑,那名作乱的差役第一个跑掉,其余考生走后,独独只剩下那名倒霉的考生,淌着一手墨迹,红着眼圈站在周毅号舍跟前。
他本想再多说两句抱歉之词。
但周毅显然不想搭理他。
连半个眼神都没留。
明远楼上已经敲响倒计时锣鼓,距离出考场还有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
周毅在纠结,是要将最后一篇文章全部重写,还是直接将脏污部分重写一遍。
要重写显然时间不够!
“还杵在这干什么!”
周毅厉喝一声。
将那名学子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在这时,已经全部誊抄完毕,随时可以交卷的徐稚路过周毅号舍前,轻笑一声,“堂堂小三元,院试案首,就是这般心胸狭窄气度!许大人的家教也不怎么样么!”
周毅怒瞪他一眼。
虽然知道此时跟他吵嘴是浪费时间。
他还是被气的浑身发抖。
周毅忍无可忍,唇齿间泄出一个“滚”。
待徐稚与那名考生都走了之后,周毅重新坐下来,思考些许,把方才那篇文章的内容全部从脑海中抛开,重新提笔。
贡院门前。
柳三泰、周家众人,全在。
“怎地阿毅还没出来!”
姐夫林卓今年第三次下场,见柳氏其他人都出来了,唯独少了功课最好,天资最高的周毅。
乡试到时间不出来,到最后被差役拖出考场的不是没有。
可这才是第一场。
精力最为充沛的第一场,周毅又非是那等七老八十的混恩荫举人的。
柳三泰的脸已然黑了。
但他还是道:“再等等”
在这种时刻,周大力不敢乱说话,就连连续两次参加乡试,两次没中的周继博也不敢多言。
考生们陆续走出来。
眼看就要过时辰,就连坐在马车里休息的几人,也捺不住下车等待。
一行人几乎将贡院大门口盯穿,才在差役将两个老头抬出来之后,看见了周毅缓慢而出的身影。
“阿毅!”
铁峰几人紧张地围了上去,张子宸道:“怎么回事,是出现什么意外了么?”
周毅扫了一圈自家的家人兄弟,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这次考试有些难,我们”他刚想说回去说,话锋一转道:“我没事,爹、先生,我想先去看看舅舅!”
在屎尿屁都挤在一平方的牢笼里待了三天。
周毅身上的味道必然不会好。
但在考场可以被屏蔽掉的惊怒,一只脚踏出贡院便排山倒海似的汹涌而来。
布政使衙门。
许英才似乎早料到自己外甥会来,已经提前准备好去火的凉瓜等着他。
“舅舅”
周毅风尘仆仆地进门。
许英才端坐在椅子上,轻笑了下,点了点桌面,“坐下喝杯茶压压惊再说。”
周毅一顿。
他竟忘了,舅舅教过急事缓办,事缓则圆。
茶水喝了半杯,周毅神色已然好了许多,再抬眸,少年眼中俱是冷意,“舅舅,洪灏此举,壮士断腕,即便后面有徐门为他收场,最后他的结果也不会好。”
“嗯”
许英才轻哼了一声。
“即便要遏制新兴的寒门党派崛起,徐门这一手也太卑劣。”周毅道:“方才徐稚朝廷中书省尚在,如此着急摁住寒门党派,徐青怀是否太紧张了些?”
许英才听周毅说了许多分析局势之言。
他将茶碗放下,看着周毅笑了笑,“我们家阿毅长大了。”
周毅拧眉,“舅舅”
“徐青怀三朝元老,根基深厚,行此卑劣之举,你只看到打击寒门党首?”
“那”
周毅一怔,“难道是潮海阁?”
许英才轻笑道:“潮海阁乃林潭一手扶植,这些年不论西北还是江南,潮海阁借由梁玉、明星驰、凉王,与三泰他们组织义军抵抗蛮族、凉王贼兵,声量逐渐滔天,就连京城六部中枢也逐渐渗透。”
“舅舅,你的意思是”
许英才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读书饱学之士可为栋梁,但不一定会成为执棋之人,说不定都没资格成为一把好刀。官场之上,没有不变的立场,而立场决定一个人的行事善恶,一个人的位置、对手和最终的目的,才是他们出手的关键。”
“命运跟前没有强者,规则面前个人命运微乎其微,顺势而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朝廷裁撤中书省势在必行,中书省之后,便是门阀与清流的斗争。”
“我为一方,潮海阁为一方,以徐阁老为代表的老牌党派为一方。”
“阿毅,你还小,如今能看破这些,我已然欣慰。”
“可舅舅此番,朝廷”
乡试马上开考,山西借籍的事被爆出来,虽然没有出人命,但闹得这样大,朝廷势必问罪。
周毅难免有些焦急。
许英才却是道:“去伪存真,何惧放之四海;是非曲直,舅舅我不怕与他们斗到最后。倒是你,乡试第一场考的怎么样?”
考生将试卷上交之后,受卷官会对试卷进行初次筛选,过滤掉格式犯规的违帖,然后便是糊名易书,也就是弥封与誊抄。誊抄之人需持朱笔,将所有初筛过后的试卷全部誊抄一遍。
以防通过辨认字迹作弊。
誊抄试卷一片通红,也叫朱卷。
考生试卷则为墨卷。
杨志良原先本是白鹭书院的教谕先生,在白鹭书院逐渐凋敝之后,才在城里开了个小私塾,专收一些穷苦人家的孩子。生活虽然没像之前那样优渥,
但也能说得过去。
他乃举人末等功名,能得学政青睐,有誊抄朱卷的机会,在相识的读书人中已然十分有面子,因此干起来格外认真。在誊抄完三份试卷,心头大骂其文章狗屁不通之后,再拿起一份试卷,入目便是字迹工整、精准无误的卷面。
他眼眸倏然放大。
整个人都为之精神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