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明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孙悟空怀里不安分地拱了拱，湿漉漉的鼻尖翕动着，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阿嚏！大圣，这风里的味道好怪！”它抬起爪子揉了揉鼻子，琉璃似的眼珠里满是困惑，“又香又苦，还……还有点熟悉。”
孙悟空正凝神辨识着前方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闻言低头，用指节轻轻蹭了蹭小家伙的下巴。那里刚被它舔得湿漉漉的，带着点暖意。这小东西，不知从哪学来的撒娇本事。
“是昆仑墟的‘醒魂草’，混着底下万年桂木的香气。”孙悟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金色的眼瞳仿佛穿透了层层云雾，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景象，“苦味是草，香味是树。俺老孙当年头一回来这儿，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猢狲，带俺来的老猴王就蹲在那云头上，扯着嗓子喊……”
他顿了顿，模仿着老猴王那沙哑又带着关切的口吻：“‘小猢狲！闻闻就行了，千万别碰那草！沾上一点，能让你骨头缝里都长出前世记忆的芽来，烦也烦死你！’”
灵明听得眼睛一亮，好奇心彻底被勾了起来，两只前爪扒住孙悟空的虎皮裙边：“骨头里长记忆？那我们这次去摘点看看？”
“看你个锤子！”孙悟空哭笑不得，屈指在它脑门上弹了个轻轻的爆栗，“上次偷蟠桃，被土地佬儿的拐杖敲得屁股肿了三天，疼得你直哼哼，这就忘了？”
灵明“嗖”地把脑袋缩回孙悟空臂弯里，用爪子捂住额头，委屈地“呜”了一声。但很快，它又悄悄探出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依赖和说不清的迷茫：“大圣……我昨晚，梦到老猴王了。”
孙悟空抚摸它后背的手微微一顿。
小家伙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他就站在一片好大的桂花树下，看不清脸，但我知道是他。他手里托着个桃子，好大，好红，冲我招手，说……‘娃，来，吃桃’。”
孙悟空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发酸，又有些暖意。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拂过灵明眉心那道日益清晰的淡金色印记——自黄泉眼净化了寂灭残魂后，这印记便时常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像极了老猴王在寒冷冬夜里，为挤作一团的小猴子们升起的那堆炭火，不炽烈，却恒久地温暖着。
“梦都是反的，馋嘴做的梦更是反的。”他嘴上依旧硬朗，手臂却将怀里的小家伙搂得更紧了些，那力道，透着无声的安抚，“等到了地头，安顿下来，俺给你寻一筐最大最甜的桃，保管比你梦里那个还实在，还解馋。”
“嗡——！”
他话音未落，前方原本缓缓流淌的淡金色云海，骤然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震鸣！道道金光如同苏醒的巨龙，在云层中蜿蜒窜动，瞬间将大片天空映照得流光溢彩！
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撼动心神。
灵明吓得一哆嗦，整个埋进孙悟空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又怕又好奇地偷看。
只见前方翻涌的金光中心，云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开，缓缓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之下，并非深渊，而是一座庞大无比的青石祭坛，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之中。祭坛古朴沧桑，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扭动如蛇的未知符文，散发着苍凉浩瀚的气息。
祭坛正中央，矗立着一块通体漆黑的巨碑，碑身不知是何材质，仿佛能吸收周围一切光线，唯有碑顶，镶嵌着一颗浑浊不堪、却缓缓转动的石质眼珠。
那眼珠，正正地，毫无生气地，对准了刚刚抵达的孙悟空和灵明。
“源初……之灵……归位……”
一阵沉闷、断续，仿佛隔着万古时空传来的意念，直接灌入孙悟空和灵明的脑海。这声音异常奇特，并非通过耳朵听见，更像是在灵魂深处直接响起，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却又诡异地……掺杂着一丝让孙悟空心跳漏了一拍的熟悉感。
灵明猛地从孙悟空怀里抬起头，小爪子直直地指向那石碑顶端的眼珠，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大圣！那……那眼睛！那是老猴王的眼睛！我认得！我认得里面的光！”
孙悟空心头巨震，金睛火眼瞬间催动到极致，死死盯住那颗石质眼珠。果然，在那片浑浊之下，他看到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影像流转——那影像，赫然是他自己，还是当年在花果山称王时，意气风发，扛着金箍棒，旁边站着笑得满脸褶子、眼神慈祥又带着点狡黠的老猴王！而映照出的灵明，则是一个缩小版的石猴雏形，蹲在老猴王略显佝偻的肩膀上，抱着个桃子啃得正香。
“是源初之灵的‘记忆烙印’。”一个略显空灵、仿佛多了许多不属于它这个年纪的智慧的声音，从灵明口中吐出，它眉心的金色印记光芒流转，似乎在解读着来自石碑的信息，“这块碑……在诉说。老猴王的真灵……在消散前，最后回归的地方，就是这里。他的一部分……留在了这碑里。”
孙悟空的拳头蓦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沉默着，一步步走向那悬浮的祭坛。踏上冰凉的青石台面，他伸出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碑身。指尖传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死寂冰冷，而是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凉。就像老猴王在盛夏的午后，从深井里打上来，递到他手中的那碗山泉水。
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老猴王的、混合着阳光、桃木和淡淡烟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转瞬即逝，却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走，上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弯腰将灵明重新抱回怀里，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抬脚，踏上了祭坛后方那凭空浮现、通向未知高处的第一级台阶。
台阶同样是青石材质，却奇异地带着一丝暖意，那热度顺着脚底缓缓蔓延，像极了老猴王那双总是温暖干燥、抚摸过他头顶的大手。
灵明乖乖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小脑袋靠着他脖颈的绒毛，声音轻轻的，带着梦呓般的飘忽：“大圣……我好像……又听见老猴王在说话了……他说……‘别怕，往前走，我看着你们呢’。”
“嗡——”
石碑再次发出轰鸣，这一次，声音不再沉闷，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性。
阻挡在台阶尽头的厚重云霭，如同接到命令的士兵，齐齐向两侧退散，显露出其后景象——那是一条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石阶！每一级石阶都巨大无比，上面雕刻着截然不同、却都蕴含着庞大能量的符文印记：有花果山生机勃勃的桃枝与蟠桃纹路，有天庭威严缥缈的云纹与仙宫缩影，还有四海翻腾的波浪与古老水族图腾……三界景象，竟在此处汇聚于一梯之上。
“‘三界归一梯’。”灵明扒着孙悟空的耳朵，小爪子点着那些交替闪烁的符文，它眉心的印记随之明灭，似乎在与之共鸣，“源初之灵……留下的试炼。唯有身负三界因果，能平衡其间力量者……方可通行。”
孙悟空面无惧色，一步踏出。
第一步，脚下石阶上花果山的桃枝符文骤然亮起，散发出温暖而充满生命力的红色光芒。
第二步，四海波浪纹路泛起深邃的蓝色光晕，带着潮汐般的韵律。
第三步，天庭云纹流淌出圣洁的白色辉光，缥缈出尘。
他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身上的气机自然而然地与台阶上的符文产生微妙的呼应。而他肩头的灵明，眉心的金色印记也随之越来越亮，如同一个精密的调节器，将三种不同属性的能量波动，悄然抚平、融合。
当孙悟空踏上第十级台阶时，灵明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小爪子指向阶梯的尽头：“大圣！快看！是那棵桂树！和老猴王梦里的一模一样！”
台阶的尽头，并非预想中的宫殿或山峰，而是一片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巍然屹立着一棵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桂树。树干虬结苍劲，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金黄色的桂花缀满枝头，开得如火如荼，那浓郁的、甜腻中带着一丝清冷的香气，几乎凝成了实质，扑面而来。
树下，一张简单的石桌，两个石凳。桌上，摆着一个粗陶酒壶，壶嘴处，正袅袅飘散出熟悉诱人的酒香——正是老猴王生前最钟爱、也是花果山独有的猴儿酒！
“老猴王！”灵明再也按捺不住，从孙悟空肩头一跃而下，迈开小短腿就朝着那桂树奔去。
就在它即将触碰到树干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桂树繁茂的枝桠无风自动，无数金黄的桂花簌簌落下，并未落地，而是在半空中盘旋、汇聚，最终，凝聚成一张清晰无比、布满皱纹却眼神温和慈祥的脸——正是老猴王！
“小猴子……你来了……”那由花瓣组成的嘴唇开合，发出熟悉得令人心颤的声音，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疲惫。
“老猴王！”灵明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它扑过去，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那片花瓣虚影，踉跄了一下，茫然地回头看着孙悟空，又看看那虚影，“您……您不是已经……在黄泉眼的桂树里……”
“那不过是一缕依托执念存在的影子，指引你们前来。”老猴王的虚影声音温和，目光却越过灵明，落在了缓缓走来的孙悟空身上，“真正的我，最后的力量与记忆，归于源初之碑，散于这昆仑墟的万古桂木，也藏在这孩子……眉心的本源印记之中。”
孙悟空走到桂树下，伸出手，触摸那真实无比的粗糙树皮。指尖传来的触感，以及树皮上那些隐隐约约、熟悉无比的花果山猴族特有的防身咒文刻痕，都让他确信，眼前并非虚幻。
“你早就知道灵明的身份？”孙悟空问，声音低沉。
“知道。”老猴王的虚影似乎笑了笑，花瓣组成的脸上神情复杂，“当年在花果山脚下捡到它时，它尚在襁褓，眉心便有此印。源初之灵选中它，非是偶然。平衡将倾之混沌，引导迷失之本源，此乃它生来的使命，亦是它注定的劫数。”
他的话语刚落，那巨大的桂树猛然间爆发出冲天的金色光华！无数花瓣脱离枝头，化作最精纯的能量光点，如同受到吸引的河流，浩浩荡荡地涌向灵明眉心的印记！
“啊——！”灵明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双手抱住脑袋，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那印记灼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孙悟空心中一紧，上前一步。
但很快，灵明的惨叫声低了下去，它缓缓抬起头，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深邃，仿佛瞬间成长了无数岁。它看向孙悟空，又看向老猴王的虚影，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我……记起来了……我是源初之灵为了应对混沌失衡而分离出的‘平衡之种’……老猴王……您以自身消散的真灵为引，温养我，保护我，引导我……您是我此世的……父亲……”
说到最后，它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孙悟空心中百感交集，他蹲下身，将微微颤抖的小家伙紧紧搂进怀里，大手抚摸着它后颈的绒毛，声音斩钉截铁：“傻娃。过去是谁不重要，将来要做什么也不急。现在，你是俺老孙的娃，是花果山的崽，这就够了。”
老猴王的虚影看着相拥的一人一猴，花瓣组成的脸上露出了彻底释然的笑容，虚影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涣散。
就在这时！
“孙猴子！孙猴子！你们磨蹭什么呢！”牛魔王那如同炸雷般的吼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地的宁静与悲恸。
只见牛魔王扛着混铁棍，气喘吁吁地冲上平台，满脸的焦急和凝重，甚至顾不上看那奇异的桂树和老猴王正在消散的虚影，径直对孙悟空吼道：
“出大事了！俺们找到那失踪的穷奇了！他娘的，那畜生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彻底控制了心神，正在昆仑墟深处的‘万灵祖脉’那里发疯似的啃噬！再让它啃下去，这昆仑墟的根基都要被它啃断了！快跟俺走！”
孙悟空眼神一厉，瞬间将方才的温情与感伤压下，周身战意升腾。他一把将怀里的灵明抱起，放在自己肩头膝盖的位置，反手扯出金光闪闪的金箍棒。
“走！去会会那失了心疯的畜生！”
灵明紧紧抓住孙悟空衣领，稳住身子，它眉心的金色印记尚未完全平息，小脸上却已没了之前的迷茫和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它看着孙悟空，清澈的眼眸中光芒闪烁：
“大圣，带我一起去。我感觉……我能帮上忙。”
孙悟空看着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又感受到它身上那股隐隐与整个昆仑墟气息相连的奇异波动，终于重重点头：
“好！这回，就让那不知死活的玩意儿，尝尝俺们爷俩的手段！”
队伍迅速集结，杀气腾腾，朝着昆仑墟更深处，那传来隐隐咆哮与地脉震动的地方疾驰而去。
身后，巨大的桂树依然挺立，花香弥漫。老猴王最后的虚影彻底消散，唯有那关切的目光，仿佛仍穿越虚空，凝视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风中有金桂的甜香，有醒魂草的苦涩，也带来了远方那令人心悸的凶煞之气。
孙悟空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