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京城三十里,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王瑾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耳畔只有车轮碾过官道的单调声响和窗外呼啸的秋风。
离京的旨意来得突然,他走得也干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暂时由钱公公代管,明面上是“暂避风波,静养心神”,实则是以退为进,将战场从明枪暗箭的宫廷,转移到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凶险的皇庄。
“公公,前面有个茶寮,可要歇歇脚?”车外随行的瑾卫低声请示。此番明面上他只带了四名随从,暗地里赵铁柱率领的二十名精锐早已化整为零,先行潜入京西皇庄区域布置。
王瑾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暮色中,简陋的茶寮挑着昏黄的灯笼,几个行商模样的人正在歇脚,更远处,三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路旁草垛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们这辆虽不奢华却明显是官家的马车。
“不必停留,继续赶路。”王瑾放下车帘。离京越远,越需谨慎。谁知道这荒郊野岭的茶寮里,有没有等着他的“意外”?
婉儿坐在他对面,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王瑾的几件换洗衣物和她的针线。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窗外飞速后退的晦暗景色,低声道:“公公,这一去怕是不太平吧?”
王瑾睁开眼,看了她一眼。这个被自己从宫廷倾轧中救下的宫女,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宫里何时太平过?”他语气平淡,“宫里是明刀明枪的权谋,宫外是杀人越货的狠辣。本质无差,只是手段更直接罢了。”
婉儿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那皇上真的相信您是去静养的吗?”
王瑾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给了他一个合情合理的台阶,他也顺势给了我一块看似偏远、实则能有所作为的试验田。至于这块田里埋着的是金子还是刀子,就看各人造化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婉儿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皇帝的态度始终暧昧,既用他制衡外戚权臣,又提防他尾大不掉。此次“外放”,既是避开淑妃之死可能引发的后续清算,也是皇帝对他的一次敲打和考验——若能在皇庄做出成绩,自然是能臣干吏;若死在那里,也不过是个“因公殉职”的太监,掀不起多大浪花。
“公公,我们直接去瑞安庄管事府吗?”婉儿问。
“不。”王瑾摇头,“先在庄外找个不起眼的农家住下,暗中观察几日。皇庄的水有多深,胡四那帮地头蛇盘踞多年,根须蔓延,咱们初来乍到,亮明身份便是活靶子。”
他要先做暗处的眼睛,看清这潭死水下的漩涡,再决定如何投石,激起多大的浪。
深夜,马车终于抵达京西地界,在一处距离瑞安庄尚有五里的小村落停下。赵铁柱早已安排好一切,他们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一户只有老两口的人家。老两口是瑾卫早年布下的暗桩,可靠忠诚。
简单安置后,王瑾站在简陋的土坯房窗前,望着远处黑暗中瑞安庄模糊的轮廓。那里灯火零星,沉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铁柱,情况如何?”王瑾低声问。
赵铁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回公公,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胡四不仅是庄头,更是本地一霸,与附近的山匪、镇上的胥吏皆有勾结。庄户畏之如虎,土地兼并严重,近半庄户实为胡四的佃农甚至奴仆,每年产出大半被其巧立名目盘剥而去。庄内水利废弛,田地荒芜,怨气深重,却无人敢言。”
“皇庄总管衙门呢?无人过问?”
“总管太监姓刘,贪财好货,每年只收足定额,对下面如何盘剥从不过问,甚至可能暗中分润。胡四每年往京城送的‘孝敬’,刘总管是重要一环。”
王瑾眼神冰冷。果然是一丘之貉。“李太医的踪迹呢?”
“暂无线索。西山范围太大,我们的人正在暗中排查所有药铺、医馆及隐秘居所。不过,有另一个发现。”赵铁柱顿了顿,“我们的人在监视胡四时,发现他前日秘密会见了一个从京城来的行商,那人进了镇上的‘永昌货栈’。货栈明面做山货生意,暗地里似乎与一些违禁物品流通有关。更巧的是,货栈的东家,姓吴,其妹夫正是太医院那位李太医的堂弟。”
王瑾眼中精光一闪!永昌货栈李太医的亲戚京城来的行商这几条看似不相干的线,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点,隐隐有了交集。
“盯紧永昌货栈,查清那行商的来历和目的。还有,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几户被胡四迫害最深、可能敢于开口的庄户。咱们要在这死水上凿开第一道口子,就得找到最脆弱的那个点。”
“是!”
夜色更深,寒风掠过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王瑾毫无睡意,他知道,踏进这片土地的那一刻,新的棋局已经开始。只是这一次,棋盘更大,棋子更杂,而他的身份,也从执棋者,暂时变成了需要重新布局的棋手。
远处,瑞安庄方向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犬吠,更添几分凄清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