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禄子,研磨。”王瑾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是。”
铺开御用贡纸,王瑾提起笔,略一沉吟,开始书写奏折。字迹工整,态度恭谨。
这是一封请求“外放督查皇庄事务,为陛下分忧”的奏折。文中,他先感念皇恩浩荡,让自己一介微贱之身得以侍奉天颜;再陈述近日因淑妃之死,悲痛过度,心神损耗,恐难以继续胜任司礼监繁重机要;继而话锋一转,提到近年来各地皇庄管理混乱、产出日减,有损国帑,自己愿请命前往督查整顿,一则可为国效力,二则也可借机静养心神,待身体恢复再回宫效力。
奏折写得情真意切,理由充分,既表达了忠心和想要做事的心,也巧妙地避开了“失宠”、“被排挤”的嫌疑,反而显得主动为君分忧、自知自明。
写罢,用印,封缄。
“明日一早,递通政司,直呈御前。”王瑾将奏折交给小禄子。
“公公,您这是”小禄子有些不解。此刻离开权力中心的司礼监,岂不是给敌人可乘之机?
王瑾没有解释,转向赵铁柱:“铁柱,你立刻着手三件事。”
“请公公吩咐。
“第一,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坤宁宫任何与宫外,尤其是与陈明远旧部、李太医以及京城药材商有关的动静,但务必小心,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第二,挑选二十名最精干、最忠诚的瑾卫,分批秘密前往瑞安庄及周边皇庄区域,化装潜伏。他们的任务是:一,摸清皇庄总管衙门及各庄子管事底细,尤其是与京城哪些势力有勾连;二,暗中保护庄户,尤其是可能与我们改革措施有关的积极分子;三,勘查地形,规划一旦有事时的撤离与反击路线。”
“第三,动用我们在户部、工部的暗线,收集近年来所有皇庄的账册副本、产出记录、灾害奏报,特别是瑞安庄的。我要知道那里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漏洞在哪里。”
赵铁柱眼中闪过明悟:“公公是要以督查为名,实地掌控皇庄,既避开京城漩涡中心,又开辟新的根基,同时引蛇出洞?”
王瑾颔首,眼中寒光微闪:“皇上警告我不要查淑妃的事,我明面上听从。但我请求去皇庄,合情合理。那里天高皇帝远,某些人若想对我下手,那里‘意外’更多。他们若动了,便给了我们揪住尾巴的机会。我在皇庄做出政绩,赢得民心,同样是稳固自身、积累资本。”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而且,淑妃的仇,要报,但不能急。皇庄或许是个突破口。陈明远残余势力、李太医的异常、坤宁宫的暗手这些线索,在京城他们藏得深,到了地方,在利益纠葛中,反而可能露出马脚。”
“最重要的是,”王瑾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向往,“这些年在血雨腥风里打滚,我也确实累了。去乡下地方,看看田地,听听百姓的声音,或许真能让我这双沾血的手,沾点泥土气。”
小禄子听得心头发热:“公公,奴才跟您去!”
“你不能都去。”王瑾转身,“小禄子,你留下。司礼监必须有我们的人。你心思细,如今也是乾清宫得用的太监了,留下盯住宫里动向,尤其是皇上身体情况、朝中立储风声,还有钱公公的动向。定期通过秘密渠道与我联系。”
小禄子虽不舍,但也知责任重大,重重点头:“奴才明白!定不负公公所托!”
三日后,皇帝批复传来。
朱批只有寥寥数字:“准奏。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瑾,总理京西皇庄督查事务,赐便宜行事之权。望尽心王事,早奏凯歌。”
“便宜行事”四字,意义非凡。这等于给了王瑾在皇庄范围内的生杀予夺、改革推行之权。皇帝的态度,依旧透着一种高深莫测的平衡——既默许他暂时离开风暴中心,又给予他一定的权力和空间,似乎也想看看,这位心腹太监,在远离朝堂的地方,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接到旨意,王瑾没有耽搁,三日内交接完司礼监紧要事务——实际上,大部分机要仍通过小禄子和留下的暗线掌控——只带了简装行李和少量明面上的随从,低调出京。
离京那日,天色阴沉。马车驶出朝阳门时,王瑾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皇城。朱墙金瓦在铅灰色天空下显得压抑而沉默,那里是他挣扎攀爬、叱咤风云的地方,也是吞噬了无数人性命与良知的无底深渊。
婉儿被他安排在随行人员中。临行前,她默默为他收拾行装,将厚实的披风放在最上面。
“此去乡野,条件艰苦,不比宫中。”王瑾对她道,“你若不愿,可留在瑾园。”
婉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公公去哪儿,婉儿就去哪儿。宫中已无婉儿牵挂之人。”除了你。这句话她藏在心里。
王瑾看着她,心中某处微微软化,点了点头。
马车辘辘,驶向京西。官道两旁,秋色已深,草木凋零,田野间一片萧瑟。偶尔可见衣衫褴褛的农人在地里艰难劳作,或拖家带口沿着道路蹒跚而行,那是失去土地的流民。
这幅景象,与皇宫内的金碧辉煌、朝堂上的衣冠博带,形成了刺目的对比。王瑾看着窗外,久久沉默。
“公公,前面就是西山界碑了。”车外随从禀报。
王瑾收回目光,眼神已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他将离别的感慨与那一丝疲惫深深掩藏。
京城的风暴暂时远离,但新的战场已然铺开。这里有盘剥庄户的贪官污吏,有虎视眈眈的敌对势力,有亟待拯救的贫苦百姓,也有可能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与淑妃之死相关的线索。
他不是来归隐的。
他是来以退为进,来夯实根基,来引蛇出洞,来寻找破局之道的。
“加速,天黑前赶到瑞安庄管事府。”王瑾沉声下令。
“是!”
马车在渐起的暮色中加速,驶向那片等待着他去征服、去改变、也注定布满荆棘与危机的土地。而京城的方向,乌云正悄然汇聚,一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巨大风暴,正在无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