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的群山在秋风中显露出峥嵘本性。与涿郡城下血肉横飞的攻防战不同,这里的战争更像一场沉默而残酷的追逐与绞杀。颜良的八万大军,如同陷入泥潭的巨兽,在蜿蜒险峻的山道和古老的长城遗迹间艰难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冷箭、陷阱与无穷无尽的袭扰。
田豫将“迟滞消耗”的方略发挥到了极致。他坐镇平城,通过训练有素的传令兵和烽火信号,精准调控著整个代郡的防御网路。数十支游击队伍散布在广袤山区,他们的使命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颜良的大军刚入代郡,行军便成了噩梦。宽阔的官道被刻意破坏,夜晚宿营时篝火常引来箭雨,斥候多有去无回。大军每日推进不过二三十里,士气在持续的紧张中不断下滑。
更让颜良恼火的是,他几次试图集结兵力攻打要隘,要么攻下空堡,要么被牢牢钉在原地。空有拔山之力,却仿佛与无形幽灵作战,憋屈至极。
这一日,大军行至勾注山与夏屋山之间的“飞狐径”。两侧山崖陡峭,通道狭窄曲折,最宽处仅容数车并行,实乃伏击绝地。颜良命前锋谨慎探查,大队拉开距离,缓缓通过。
然而预想中的伏击并未发生。除了山风呜咽和远处哨音,一切平静得异乎寻常。这种平静,反而让久经战阵的颜良心中不安。
“报——!”一名浑身尘土的军校从后队飞马而来,“将军!辎重队在后方三十里‘黑风峪’遭袭!韩猛将军正在奋力抵抗,但火势已起,恐难保全粮草!”
粮草!颜良心头一紧。大军深入山险,补给线本就脆弱,若这批粮草有失,军心必将大乱。
“地图!”
亲兵铺开舆图。黑风峪位于昨日经过之地,距离飞狐径约一日行程。贼军选择在那里动手,显然是算准了大队已过,后卫薄弱。
“将军,是否回师救援?”副将问道。
颜良盯着地图,眼中凶光闪烁。回师?往返近两日,山路难行,若贼军只是骚扰,只怕扑个空。但若不去,粮草尽毁,后果不堪设想。那股被田豫战术长期撩拨的邪火,最终压倒了谨慎。
“韩猛有兵五千,贼军若能迅速击破,必非小股游骑!”颜良咬牙判断,“定是田豫抽调阻击兵力袭我粮道,妄图逼我回顾!飞狐径平静异常,必是因他兵力不足,不敢设伏!”
他越想越觉有理,“识破敌计”的兴奋涌上心头。“传令!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留五千人守飞狐径出口,其余人马随我火速回援黑风峪!”
“将军,飞狐径险要,是否再多留些兵力?万一”有部将提醒。
“万一什么?”颜良不耐烦道,“田豫主力若在,早该在此伏击!如今他去袭粮道,此处必然空虚!留兵五千,足矣!全军加速!”
军令如山,大军调转方向,沿着来路向黑风峪扑去。队伍在崎岖山道上拉长,显得有些混乱。
颜良一马当先,心中既有对粮草的担忧,更有与幽州军正面交锋、一雪前耻的期待。
然而他不知,飞狐径两侧那看似寂静的崖顶、石缝、密林中,无数双冷静的眼睛正注视著下方匆忙回撤的袁军。田豫本人,就在其中一处绝佳观察位置。
“将军神算,颜良果然回师了。”副将低声道。
田豫面色平静:“颜良勇悍,然性急少谋,连日被扰,心火已盛。粮草乃大军命脉,他不得不救。传令,‘陷山营’封堵入口;‘落石营’听号令攻击中段,分割敌军;‘惊鸟营’于出口虚张声势。弓弩手自由射杀,重点攻击军官、旗手、骑兵!”
命令通过旗语迅速传遍埋伏队伍。
当颜良前锋数千人马刚冲出飞狐径入口,尚未完全展开时,异变陡生!
入口两侧巨石堆后立起无数大盾,盾隙中伸出密密麻麻长矛,数百强弩手据盾而守,瞬间组成钢铁壁垒堵住出口!上方滚木礌石轰然而下,将出口区域变得混乱不堪。
“有埋伏!”前锋将领惊怒,组织兵力猛攻盾阵,但地形狭窄,一时受阻。
几乎同时,飞狐径中段最狭窄处,真正的噩梦降临了!
凄厉牛角号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巨石滚动摩擦的轰鸣!
“落石!避让!”惊恐呼喊瞬间被淹没。
无数巨石从两侧崖顶轰然坠落!
轰!轰隆!咔嚓!
巨石砸入密集行军队伍,带来血腥屠杀。骨骼碎裂声、惨嚎声、战马惊嘶声混杂。狭窄山道上,躲避空间极小,被巨石直接命中者化为肉泥,波及者非死即伤。更可怕的是,滚落巨石堵塞道路,将颜良大军生生切成数段!
“放箭!”田豫冷静下令。
幽州军从崖壁凹陷处、巨石后、树林间探身,箭矢如疾风骤雨倾泻!目标明确:试图组织抵抗的军官、惊恐乱窜的骑兵、代表建制的旌旗
颜良正处于中军靠前位置,一块巨石砸落在离他坐骑不到十步处,溅起碎石尘土让他灰头土脸,战马受惊人立而起。他死死拉住缰绳,环顾四周,目眦欲裂。山道上己方人马乱成一团,前后被隔断,头顶箭如飞蝗,两侧是高不可攀的悬崖,真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要乱!向我靠拢!举盾!弓箭手还击!”颜良声嘶力竭大吼,挥刀拨开射向他的箭矢。亲卫拼死围拢,用盾牌将他护住。
然而命令在巨大混乱中很难传达。许多部队失去指挥,各自为战,甚至互相践踏。试图向上攀爬反击的袁军,大多在半途被箭矢或石块砸落。
田豫在崖上冷静观察。他看到颜良中军虽混乱,但在其个人勇武和亲卫死战下,渐渐稳住核心一小片区域,试图向入口缓慢移动。
“传令,‘陷山营’死守缺口,‘落石营’继续施压,弓弩手集中覆盖颜良亲卫外围。”田豫下令,“我要看看,这位河北名将,今日如何破局。”
命令执行。堵住入口的“陷山营”死战不退,箭矢滚石如雨。颜良亲卫在箭雨中不断倒下,包围圈越缩越小。
绝境之中,颜良凶性彻底爆发。
“随我杀——!”他暴喝如雷,声震山谷,竟将战场喧嚣都压下一瞬。只见他一把扯下已破损的披风,露出精铁铠甲,双手紧握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九环大刀,刀身在透过崖隙的惨淡天光下泛著冰冷光泽。
“将军!缺口太窄,盾阵坚固!”亲卫队长急道。
“坚固?”颜良狞笑,“某倒要看看,是盾坚固,还是某的刀利!”
话音未落,他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竟不退反进,直冲入口处最厚实的盾阵!身后亲卫见主将如此悍勇,血性也被激发,嚎叫着紧随其后。
“放箭!拦住他!”幽州军指挥官急令。
箭雨集中射向颜良,但他刀舞如轮,竟将多数箭矢磕飞,少数射中甲胄也被弹开。转瞬间已冲至盾阵前。
“开——!”颜良吐气开声,九环大刀带着凄厉破空声,以开山裂石之势猛劈而下!
“砰——咔嚓!”
厚实的盾阵竟被这一刀硬生生劈开!持盾士兵虎口崩裂,倒退数步。不等幽州军补位,颜良第二刀、第三刀已至,刀光如雪,所过之处盾裂矛折,血肉横飞。他竟凭一己之力,在严密盾阵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将军威武!”袁军残兵见此神勇,绝处逢生之念大起,纷纷向缺口涌来。
颜良更不迟疑,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大刀左劈右砍,所向披靡。幽州军“陷山营”虽精锐,竟无人能挡他三合!转眼间,缺口被越撕越大。
崖顶上,田豫目睹此景,眼中首次露出凝重之色。
“好个颜良河北四庭柱,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将军,是否调预备队堵截?”副将急问。
田豫凝视著下方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颜良,又看了看那些跟随颜良拼死突围、渐渐汇成一股决死洪流的袁军残部,缓缓摇头。
“困兽犹斗,何况猛虎。颜良已存必死之心,此刻拦他,我军伤亡必重。”他顿了顿,“况且,主公要的是消耗,未必是颜良的性命。传令,‘陷山营’且战且退,放开通路。弓弩手继续远程杀伤,但不必死追。”
“诺!”
命令下达,堵截的幽州军开始有秩序后撤。颜良压力顿减,更不恋战,率领残部一鼓作气冲出飞狐径,头也不回地向来路溃逃而去。
夕阳西下,飞狐径内尸横遍野,血流漂杵。被遗弃的旌旗、兵械、辎重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血腥。
田豫走下崖壁,巡视战场。这一战,歼灭颜良部上万精锐,俘获数千,摧毁大量物资。更重要的是,虽让颜良凭借勇武突围,但其军主力已遭重创,锐气尽失。
“打扫战场,救治伤者,俘虏集中看管。战报急送蓟城。”田豫吩咐,“另,派轻骑远远跟随颜良残部,监视动向,不必追击。”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