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与辽东郡守府联署的“求书令”，在短短十日内，被抄录了数百份，通过往来商旅、驿卒乃至流民，像蒲公英的种子般飘向四面八方。萝拉晓税 首发这道文告没有贴在城门，却以更快的速度在坊间、在酒肆、在渡口流传开来，其内容之大胆，赏格之骇人，迅速成为比黄超的“椅子”和“纸”更令人瞠目的话题。
文告的核心，是两份惊世骇俗的“价目表”：
其一，求经史正经及权威注疏。
凡献《诗》、《书》、《礼》、《易》、《春秋》五经，及《论语》、《孝经》等，带有郑玄、马融、服虔、贾逵、何休等当世公认大儒完整、精善、无讹误之注疏抄本者，经核验无误：
献全帙者，酬以赤金百斤，或等价之辽东精制雪花纹银、上等蜀锦。
献重要篇章或独有注疏者，酬赤金十斤至五十斤不等。
即便仅是提供确切的善本藏处线索，助“文渊阁”最终抄录成功，亦酬金五斤。
其二，求诸子百家、方技术数、医农工律等“杂书”。
此部分范围极广，赏格却更为灵活惊人：
凡献先秦诸子汉代以前古本或罕见注疏，酬三十金起，上不封顶。
献兵书战策、地理方志、算经历法、医药本草、农桑技艺、营造工巧等实用典籍，视其价值，酬五金至百金。
尤为强调：凡献载有前代或当代机械、冶铸、制器、水利等奇巧技艺图文之书册、图谱、口诀者，酬格倍之，并可视情邀献书者至辽东，授以官职或工坊掌事，奉为上宾。
文告最后，以一行稍小的字体，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写道：“所献之书，无论获酬多少，献书之人或其指定子弟，可终身无偿借阅‘文渊阁’所有已刊及未来所刊之书。知识之传承，辽东愿与天下士民共担之。”
这道“求书令”，已非简单的收购，而是一份宣言。它用赤裸裸的、足以让人一步登天的巨额财富，公然挑战世家对经典文本的私有垄断；更用对“杂学”、“技艺”的珍视与重金求购，嘲讽著主流清流眼中“雕虫小技”的价值判断。
震动，首先来自底层。
一个落魄的兖州士子，带着祖传的、已然虫蛀的半部《齐论语》抄本，半信半疑地来到辽东。经孙瑾亲自核验，竟是失传已久的古本！士子颤抖著捧走了二十斤赤金，足够他家族在故乡购置良田、重修宅院。消息传回，他立刻被乡人视为“奇遇”，而那半部《齐论语》的复抄本，已静静躺在黄超的校勘案头。
一位冀州的老医工，因战乱流离，献上了家传的、夹杂着大量巫祝之语却也确有实效的《青囊杂病方略》竹简数十卷。其中一些外科缝合、草药配伍之法，令黄超都眼前一亮。老医工获酬十五金，并被聘为辽东医官学徒的“顾问”，每月另有俸禄，从此衣食无忧，医术得以传承。
甚至有一伙被官府追捕的墨家残脉工匠，在走投无路之下，派人暗中接触，献上了一卷残缺的《墨经》及数幅记载着早期弩机改进和守城器械的粗糙革图。他们要的不是黄金，而是庇护与继续钻研技艺的场所。黄超欣然应允，将他们秘密安置于铁脊山旁的独立院落，待遇优厚。
当然，更多的波澜，激荡在那些高门大户的内部。
一些不得志的旁支子弟，看着主脉子弟垄断著家藏典籍的阅读权，自己却只能捡些残羹冷炙，心中不平日益滋长。黄超的悬赏，像魔鬼的诱惑在他们耳边低语。幽州本地一个没落小世家的子弟，终于忍不住，偷偷誊录了家中珍藏的《司马法》注疏和一部稀有的《尔雅》古本，暗中送至辽东。他获得了四十金，并签署了密约，辽东承诺保护其身份。这笔横财改变了他的境遇，而那被“复制”的知识，即将成为“文渊阁”字体档中新的储备。
真正的风暴眼，则在渤海高氏与清河崔氏。当黄超的“求书令”内容传到他们耳中时，最初的轻蔑迅速转为惊怒。
“赤金百斤？！求一部注疏全本？”高氏那位曾收取黄超重礼的旁支管事，在书房中气得将茶盏摔得粉碎，“狂悖！这辽东鄙夫，是要用阿堵物污秽圣贤书吗！他以为如此就能撼动我高氏四百年经学根基？笑话！”
崔氏的主事者则更为阴沉。他嗅到了更深层的威胁：“他不仅求经，更求诸子百家，求奇技巧淫之物此子所图非小。他那‘文渊阁’，是想做天下的书库，纳百川之流啊。长此以往，我世家所恃之‘学’，还有何独特可言？”从今日开始严查族内典籍，约束子弟，并暗中联络其他世家，商议如何遏制辽东这股“以金乱学”的歪风。
然而，金钱与知识的交换一旦开始，就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尽管世家主流态度是抵制与愤怒，但暗流涌动无法完全遏制。黄超派出的精明商队与使者，像耐心的渔夫，在世家大族外围的池塘里，总能钓到一些愿意为黄金铤而走险的“鱼”。断简残编，独家注解，乃至一些被主家视为“不祥”或“无用”的杂书秘本，开始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一点点汇向辽东。
孙瑾的案头，堆满了新近获得的各式书稿。他时而兴奋，时而忧虑。“大人，如今所得，已远超预期。尤其几部农书、算经，实乃珍宝。只是开销实在太巨，仅月余，用于购书之金银已逾两千金斤！且树大招风，幽州乃至冀州世家，对大人此举已非议颇多，恐成众矢之。”
黄超站在字体档坊二层的回廊，看着下方工匠们正按照新得来的《考工记》残篇中的描述，尝试改进熔炉风箱。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新铸的、用于排版《墨子》节选的字模。
“老孙，你看这些字模。”黄超将字模递给他，“它们本身是死的，金属的，冰凉的。但当我们把它们按照不同的书排列组合，它们就能承载《诗经》的温柔，也能承载《墨子》的机巧，能讲述《春秋》的大义，也能记录《齐民要术》的生计。我们花的每一斤黄金，买来的不是竹简缣帛，而是这些‘可能’，是让这些冰凉的字模‘活’过来的无数种‘魂魄’。”
“至于非议？”黄超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直视那些深宅大院，“当他们还在争论门户、计较师法、守护那一楼一室的藏书时，我们正在建造的，是一个用金属和纸张构成的、可以无限复制的‘知识之海’。海的每一滴‘水’都属于我们，海的‘容量’远超他们的想象。现在用黄金开道，吸引百川细流汇入此海虽然代价沉重，但是等海啸掀起的时候将会淹没世家长久以来紧锁的高楼。”
黄超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悬赏继续，力度加倍。我们要让天下人知道，在辽东，知识有价，而其价——可抵万金，亦愿付万金。我们要纳尽这乱世中每一缕可能湮灭的智慧微光，然后，用我们的活字与纸，把它变成普照大地的煌煌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