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霜降辽东。
当胡九率领的庞大队伍抵达辽东郡城西门外时,眼前景象让他这个走南闯北的老行商也为之震撼。
三年前他第一次来辽东时,郡城不过是个土墙低矮、人口稀少的边陲小城。城墙多处坍塌,城内房舍破败,街上行人寥寥,唯一称得上热闹的只有每月初一、十五的草市。而如今——
高大的夯土城墙向外扩展了整整一圈,新筑的墙段上还能看到刚抹平的灰白色墙面。城墙上旌旗招展,每隔五十步便有一座瞭望哨塔,哨兵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城门从原来的两座增至五座,分别标注“迎恩门”、“通商门”、“安民门”、“武定门”、“广源门”。此刻正是清晨入城高峰,五座城门外均排起长龙。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侧的“通商门”和“安民门”。通商门前,来自各地的商队车辆、驼马络绎不绝,满载货物的车队排出二里多地。穿着不同服饰的商人、伙计、护卫操著南腔北调,在城门吏的指挥下有序接受查验、缴税。城门内侧新建的货栈区,仓库连绵成片,装卸货物的号子声、算盘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隔着城墙都能听见。
而安民门前则是另一番景象。数千流民在郡兵和书吏的组织下,分成数十列缓慢前行。临时搭建的芦棚沿着官道延伸,棚内设有登记点、医棚、粥棚。穿着统一青色棉袍的书吏们坐在长桌后,快速询问流民籍贯、人数、技能,发放刻有编号的木牌。医棚里,几个大夫正为患病者诊治,空气中飘散著草药味。粥棚前排著长队,大铁锅内翻滚著浓稠的粟米粥,热气腾腾。
胡九的驼队带着九百余流民,在骑兵引导下,径直前往安民门外的指定区域。一名年轻书吏带着两名助手迎上来,看到胡九,竟拱手笑道:“胡掌柜,又见面了。这次规模可不小啊!”
胡九认出这是上两次交接流民时打过交道的张书吏,忙还礼:“张先生记性好。这次走了趟并北,收拢的人多些。”
“好说好说。”张书吏翻开手中册簿,“按规矩,先清点人数,分户登记。老弱妇孺、青壮男子、有手艺者分列统计。对了,”他抬头道,“郡府新规,凡引带流民中有匠人者,按匠人等级额外奖赏。铁匠、木匠、瓦匠为上等,织工、皮匠、陶匠为中等,其他手艺人为下等。上等匠人一人可抵普通流民五人计数。”
胡九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告示昨日才贴出,胡首领这是赶上了。”张书吏笑道,随即转向身后助手,“开始清点吧。注意,有手艺者单独询问登记。
整个上午,胡九的驼队和跟随的流民在安民门外接受登记。书吏们效率极高,不到两个时辰,九百余人全部登记完毕,分得临时安置的木牌。胡九拿到一叠盖有辽东郡府大印的凭条:普通流民八百七十三人,上等匠人五人,中等匠人十一人,下等匠人二十三人。折算下来,仅匠人加成便相当于多带了一百三十五人。
“胡首领此次引带,总计折算一千零八人。”张书吏拨弄算盘,在凭条上写下数字,“累计前三次,总数为一千二百九十四人。已满千人之数,可领取固定商铺奖励。这是凭证,请收好。稍后可凭此证前往互市司办理地契房契手续。”
胡九接过那张盖著红印的纸,神情兴奋,终于拿到了。
“此外,本次应领赏盐,”张书吏继续道,“按一千零八人计,每人二斤,共两千零一十六斤。胡首领可选择领取实盐,或换取盐引凭票,日后在辽东盐场支取。”
“换盐引。”胡九毫不犹豫。两千斤盐,他的驼队根本带不走,换成盐引更方便交易。
“明智。”张书吏点头,“还有此次所贩货物税赋减免三成。货物查验后,可至税课司办理。对了,”他压低声音,“胡掌柜既已达成千人引带,可考虑申请加入‘辽东义商社’。社内成员享优先采购权、信息共享、联合投标等便利。每月初五在互市司东厅聚会。”
胡九心中一动,连忙道谢。他隐约感觉到,辽东郡府正在通过这些政策,将零散的商人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有凝聚力的商业网路。
交接完毕,胡九安排驼队伙计带流民前往临时安置区,自己则揣著凭证,迫不及待地赶往互市。
互市位于郡城东南,占地广阔,足有原来郡城一半大小。区域划分清晰:东区为固定商铺,清一色的砖木结构两层楼,门前挂著各色招牌;中区为大宗货物交易场,巨大的棚顶下堆满粮食、布匹、皮货;西区是草原各部交易区,乌桓、鲜卑各部的帐篷色彩斑斓,牛羊马匹的叫声此起彼伏;北区则是工坊区和仓库区。
胡九按照指引找到互市司,办理商铺交接手续。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半个时辰后,他拿到了地契、房契,以及一面刻有“义信商行”的铜制招牌。
商铺位置果然如传言所说,在互市最东头,紧邻官仓和匠作坊区。三开间门面,青砖灰瓦,门前场地宽敞,足够十几辆大车周转。推门而入,前厅宽敞,柜台、货架一应俱全。穿过前厅,后面是个不小的院落,东西厢房可住人存货,院中还有一口水井。
胡九站在院中,环顾四周,一时竟有些恍惚。乱世飘零二十载,今日终于在辽东有了一处真正的产业。
“胡老板?”门口传来声音。
胡九转身,见是一个穿着绸衫、满面红光的中年胖子,带着两个伙计站在门外。胖子拱手笑道:“在下王百万,晋隆昌商行东主。听说胡老板今日得了铺面,特来道贺。”
胡九忙还礼:“原来是王东主,久仰大名。”他早听说过这位晋商领袖,生意做得极大,这次更是一次引带近两千流民,风头正劲。
王百万笑着走进院子,四处打量:“好地方,好地方啊!这位置,运货方便,离匠作坊近,消息也灵通。胡老板好眼光——不,是辽东郡府安排得好。”
两人寒暄几句,王百万话锋一转:“胡老板既已在此立足,不知往后有何打算?继续跑长途贩运,还是扎根辽东经营?”
胡九沉吟道:“不瞒王东主,胡某尚未细想。这铺面刚到手,总要先把生意做起来。”
“是该如此。”王百万点头,“不过眼下辽东机会遍地,光靠传统的贩运,未免可惜。老哥我痴长几岁,说几句掏心话——辽东这位黄统领,志向绝非仅仅经营一郡之地。你看看这半年变化:流民涌入数万,城墙外扩,互市规模翻了两番,工坊如雨后春笋。听说郡府正在规划修三条官道,连接辽西、玄菟、乐浪;还要在鞍山开铁矿,在本溪采煤,在沿海扩建盐场。”
他压低声音:“更关键的是,郡府鼓励商人投资工坊、承包工程。上个月,河北来的陈记商行承包了城南排水渠工程,不仅赚了工钱,还得了城南十亩地的五十年使用权。江南的周氏商行投资兴建织布工坊,郡府不仅提供场地,还承诺头三年免税。”
胡九听得心潮起伏:“王东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王百万正色道,“辽东正在从边陲军镇向商贸重镇转型。谁能抓住这个机会,谁就能在未来北地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长途贩运当然还要做,但更要投资实体,扎根辽东。”
他顿了顿,又道:“胡老板引带流民超过千人,在商人中声望不低。若有意,不妨加入‘义商社’。社内众人正商议联合承包官道修建、投资矿场。人多力量大,单打独斗,难免势单力薄。”
胡九拱手:“多谢王东主指点。胡某定认真考虑。”
送走王百万,胡九在铺面前厅坐了许久,看着门外熙攘的人流。互市街道上,汉人、乌桓人、鲜卑人、扶余人往来穿梭;各家商铺门前,伙计们吆喝叫卖;匠作坊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锯木声;更远处,城墙工地上,数千民夫正在夯土筑墙,号子声隐隐传来。
这座边郡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长、扩张,如同一个被注入生机的巨人,每一刻都在变得更高大、更强壮。
三日后,胡九处理完货物税赋事宜,正式加入“辽东义商社”。第一次聚会,他见到了二十多位在辽东经商的头面人物:有来自幽冀的布商、来自青徐的粮商、来自江南的丝绸商、来自晋地的皮货商,甚至还有两位从中原辗转而来的大商人。
主持聚会的是互市司司丞李文昌,一个三十出头、目光锐利的文官。他没有太多客套,直接切入正题:
“诸位,今日召集大家,主要有三件事。其一,郡府计划修建三条官道:一条从郡城往西,通辽西郡;一条往北,通玄菟郡;一条往东南,通沓氏港。三条路总长约四百里,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郡府财力有限,故采用‘商建官补’之策:商人出资承包路段修建,建成后,可享有该路段十年内商税分成,并可在沿途指定地点获得土地开发权。”
厅内一阵骚动。商税分成、土地开发权,这两项都是实打实的利益。
李文昌继续道:“其二,鞍山铁矿、本溪煤矿即将大规模开采。郡府允许商人投资矿场,按投资比例分取利润。同时,需在矿场周边配套建设冶炼工坊、工匠住所、货栈等设施。”
“其三,”他环视众人,“今冬明春,郡府计划安置八万户流民,开垦新田二十万亩,兴建屯堡百余处。其中大量住屋、农具、衣物需要制作。郡府将公开招标,由商人承办这些物资供应。”
三条消息,如同三块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商人们交头接耳,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
胡九心跳加速。他意识到,王百万说得对,辽东的机会远不止引带流民那么简单。这是一个正在全面开发的新天地,每一处都需要投入,每一处都可能带来回报。
聚会结束后,胡九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找到李文昌:“李司丞,胡某有意承包一段官道修建,不知有何具体要求?”
李文昌打量他一眼,笑道:“胡老板爽快。具体细则在此,”他递过一卷文书,“各路段长度、难度、预计成本、分成比例都有说明。胡老板可先看看,三日内提交标书即可。”
当晚,胡九在自家铺面后院,就著油灯细读那份细则。官道分三等:一等为夯土碎石主道,宽三丈,需建桥梁、排水;二等为夯土辅道,宽两丈;三等为简易土路,宽一丈五。承包方式可单独,可联合。
胡九盘算自己的资金:四次贩运利润,加上商铺奖励省下的成本,手头约有八百万现钱。若全部投入,最多承包十里一等路,或二十里二等路。但这样风险太大,一旦有失,多年积累付诸东流。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钱布商,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商人。
“胡老哥,冒昧打扰。”钱布商笑道,“这两位是幽州来的赵老板、青州来的孙老板,都是义商社新成员。我们看了官道承包的文书,想找老哥商议——可否联合投标?”
胡九心中一动,忙请三人进屋。
赵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说话干脆:“胡老板,直说了吧。单独承包,我们谁都没那个实力。但若联合,凑个两三千万钱不成问题,利益按出资比例分配,风险共担。”
孙老板补充道:“不止资金,人手也可调配。我手头有五十多个常年跟着干活的伙计,赵老板有三十多辆大车,钱老板在流民中有些人脉可招募劳力。胡老板你熟悉辽东情况,又有引带流民的经验,可负责总体协调。”
四人越谈越投机,直到深夜。最终商定:联合成立“辽东路桥商行”,集资两千五百万,投标西向官道中最难的三十里路段——这段路需穿越两座丘陵、架设三座木桥,难度最大,但分成比例也最高。
十日后,投标结果公布,“辽东路桥商行”中标。签约仪式在郡府举行,主持者竟是辽东郡最高长官——黄超。
这是胡九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传奇人物。黄超约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美,那双眼睛异常明亮。他穿着半旧青色官服,没有任何奢华装饰,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签约完毕,黄超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与几位中标商人简短交谈。轮到胡九时,黄超看着他,忽然问:“胡老板是第三次来辽东了吧?”
胡九一愣:“大人记得草民?”
“引带流民超过千人的商人,目前只有七位,胡老板是第五位。”黄超淡淡道,“辽东需要更多胡老板这样的义商。不过,”他话锋一转,“修路不同于贩运,更不同于引带流民。三十里山路,预计需征调民夫三千人,工作三个月。如何管理、如何保障粮食供应、如何防止疫病、如何确保工期,都是难题。”
胡九肃然:“草民明白。已制定详细章程,并聘请有经验的工头。”
黄超点头:“好。本官只提醒一点:对待民夫,当以人为本。他们多是流离失所之民,来辽东求一条活路。工钱按时发放,饮食要足量,有病及时医治。路修好了,你们赚钱;他们有了积蓄,也能在辽东安家。这是双赢。”
“草民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