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辽西郡白狼山。
时值腊月,北地的寒冬已展露最狰狞的面目。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朔风如千万把剔骨尖刀,从燕山山脉的豁口灌入,呼啸著扫过白狼山麓,卷起雪沫打在脸上,刺疼如针扎。漫山遍野的枯草在风中伏倒,露出下面冻得铁硬的黑色土地。
白狼山得名于山中曾有白狼出没的传说,此刻这座并不高峻的山峦,却被连绵的乌桓营帐层层包裹。数以千计的毡帐像灰色蘑菇般散布在山腰缓坡,帐顶冒着青黑色炊烟,在寒风中刚升起就被撕得粉碎。营寨外围竖着削尖的木栅,栅外散布著拒马、陷坑,更有乌桓游骑如幽灵般穿梭巡视——即便在自家腹地,这些马背民族的警惕也从未松懈。
山腰最平坦处,矗立著一座巨大的王帐。
这帐子以数百张上等牛皮缝制而成,高近三丈,占地足有寻常民居十户之大。帐顶立著一杆丈八高的苏鲁锭长矛,矛尖下系著九缕染成黑色的牦牛尾,在风中狂舞如群蛇乱窜。帐门悬挂著完整的狼头皮,那狼头被鞣制得栩栩如生,空洞的眼窝仿佛仍凝视著每一个进出者。
帐内景象与外间的酷寒截然不同。
十六只硕大的铜火盆分列两厢,兽金炭烧得通红,热浪扑面而来,将帐内烘得如盛夏般燥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膻气味——烤全羊的油脂香、马奶酒的酸酵味、久不沐浴的人体汗臭、还有某种动物皮毛特有的骚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
乌桓大人丘力居踞坐主位。
他年约四十,豹头环眼,满脸横肉虬结,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左眉骨斜划至右嘴角,让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添几分狰狞。身披一袭完整的雪狼皮大氅,狼头搭在左肩,獠牙外露。粗壮的脖颈上挂著十几串骨饰、铜环,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
此刻他正用一柄镶着绿松石的短刀,从面前烤架上割下一大块焦黄油亮的羊腿肉。那羊肉显然只烤到七八分熟,一刀切下,粉红色的血水便渗了出来。他毫不在意,将肉块塞进嘴里大嚼,油汁顺着嘴角流到胡须上,又被粗鲁地用手背抹去。
“喝!”他举起一个脑袋大小的粗陶酒碗,碗中浑浊的马奶酒荡出圈圈涟漪。
帐中十余名乌桓将领齐声应和,纷纷举碗。这些将领大多坦胸露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道道伤疤。他们用刀割肉,用手抓食,喝酒时酒液从嘴角溢出,洒在衣襟上也浑不在意。粗野的哄笑声、拼酒的吆喝声、啃咬骨头的咔嚓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王帐如同沸腾的兽穴。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
亲卫掀开厚重的皮帘进帐,单膝跪地,用生硬的汉语禀报:“大人,汉人张纯、张举,求见。”
丘力居正撕咬著羊肋排,闻言头也不抬,含混道:“让他们进来。”
皮帘再次掀起时,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张纯、张举一前一后踏入王帐。
两人都穿着厚重的貂裘,可一进帐,还是被那股混杂着热浪和腥膻的气味冲得眉头紧皱。优品暁说徃 已发布嶵辛蟑截张举更是下意识地掩了下口鼻,随即意识到失礼,又慌忙放下手。
帐内的喧闹瞬间静了下来。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那些目光肆无忌惮,像在打量两头误入狼群的羔羊——好奇、戏谑,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几个乌桓将领甚至故意将啃剩的羊骨扔到两人脚边,发出粗野的哄笑。
张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感,躬身行礼:“渔阳张纯,见过丘力居大人。”
张举也跟着行礼,声音有些发颤:“前前泰山太守张举,见过大人。”
丘力居这才抬起头,瞥了他们一眼。他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羊骨扔进火盆,炭火“嗤”地冒起一股青烟。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用狼皮袖口抹了抹嘴,这才开口:
“听说”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胡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碾出来,“你们要造反?”
帐中响起几声嗤笑。
张纯上前一步,朗声道:“大人此言差矣。非是造反,是顺天应人!汉室无道,气数已尽,天下当有新主。我主张举,乃天命所归!”
“天命?”丘力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仰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脖子上那些骨饰铜环叮当乱响,露出满口被马奶酒染成暗黄的牙齿。
笑了好一阵,他才渐渐止住,眼神却陡然转冷:“老子在草原上活了四十年,只信三样东西——手里的刀,胯下的马,还有长生天赐给勇士的胆气!什么狗屁天命,值几头羊?几匹马?”
他将酒碗重重顿在案上,身体前倾,那双豹眼死死盯住张纯:“说吧,绕这么大弯子,找老子到底想干什么?”
帐内气氛陡然肃杀。几个乌桓将领的手已悄悄按上刀柄。
张纯额角渗出细汗,但声音依然平稳:“请大人出兵相助,共图大业。事成之后,幽州以北,尽归乌桓;此次起兵所获财物粮草,分大人一半!”
“一半?”丘力居眼中闪过贪婪的精光,却故意皱起眉头,摇头道,“不够。”
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比了个“六”的手势:“我要六成。”
“这”张纯脸色一变,看向身后的张举。
张举此刻脸色苍白如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六成!这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谋划,最终大半战利品都要落入这些蛮子手中!
可当他抬眼,迎上丘力居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时,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那眼神他太熟悉了——就像草原上的狼盯着垂死的猎物,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不答应,今天可能就走不出这座帐篷了。
张举一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六成就六成!”
丘力居这才满意地咧开嘴,露出那口黄牙。他抓起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粗陶碗瞬间粉碎。
“痛快!”他霍然起身,狼皮大氅在身后扬起,“何时起兵?”
“腊月十五。”张纯目光阴冷,“那时天寒地冻,汉军行动迟缓,各郡县又忙于筹备岁首,防备最为松懈。我们先以迅雷之势劫掠蓟县,杀右北平太守刘政立威,然后”
“然后怎样?”丘力居饶有兴致地问。
张纯一字一句,声音如同铁钉砸进冻土:“然后我主张举,登基称帝!张纯为弥天将军、安定王!向天下州郡传檄,宣告新朝已立,顺者昌,逆者亡!”
帐中先是一静。
随即,狂野的笑声如火山般爆发!
“称帝?哈哈哈!汉人皇帝!”
“抢!抢他娘的!老子要十个汉人女子!”
“粮食!布匹!铁器!全是我们的!”
乌桓将领们拍案狂笑,有人甚至兴奋地拔出弯刀,在空中虚劈。火光映在刀刃上,跳动着嗜血的光芒。
丘力居也笑了。他笑得肩膀抖动,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扭曲如蜈蚣。笑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止住,走到张纯面前,伸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力道之大,让张纯一个踉跄。
“好!好!好!”丘力居连说三个好字,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老子就跟你们干这一票大的!不过——”
他忽然俯身,那张狰狞的脸几乎贴到张纯鼻尖,压低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败了,老子第一个砍下你们两个的脑袋,用石灰腌好了,快马送去洛阳。到时候,老子就是为大汉平叛的功臣,懂了么?”
张纯、张举浑身一僵,彻骨的寒意瞬间淹没全身。
两人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大人说笑了必不会败必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