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银辉洒满辽东郡城,却无法冷却城中那几乎要沸腾的热血。校场上,两千砺锋营士兵已集结完毕。
他们沉默如山。
两千副铁甲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泽,甲叶紧密,覆盖全身要害,唯有面甲之下的眼睛,闪烁著狼一般的幽光。人手一把长枪,枪长八尺枪头长九寸,其中刃部长六寸,呈狭长的柳叶形,腰悬直刀,刀身经过反复锻打与精细研磨,即便在月光下,也隐隐流动着暗沉的寒芒小。除了武器与甲胄必要的摩擦声,再无半点杂音。
这便是举全郡之力、耗尽心血的成果——一支完全由铁甲武装起来的步卒。没有战马,但他们的双腿稳如扎根大地的铁桩,他们的意志坚逾钢铁。
黄超同样披甲,立于阵前,目光缓缓扫过这支倾注了他全部心血与期望的军队。他看到了苏焉冷冽而专注的眼神,看到了周猛压抑著兴奋与狠厉的面庞,看到了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却同样写满决绝的面孔。
“今夜,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了,看看你们对不对得起全郡上下省下来给你们一日三餐的肉食!”
“此战,必胜”
“目标乌桓营地,出发!”
没有震天的口号,只有两千副铁甲同时转向时发出的、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摩擦声,如同巨兽苏醒的低吼。城门在夜色中悄然洞开,这支沉默的铁流,融入了无边的黑暗,向着西拉木伦河方向,无声疾行。
他们白日早已充分休息,此刻精力充沛。为了掩盖铁甲行军可能产生的声响,每名士兵的甲片关键连接处都垫了薄毡,足下也绑了厚布。队伍如同幽灵,穿行在熟悉的草原小径上,三百斥候前出数里,清除零星的乌桓游骑,确保大军行踪隐秘。
丑时三刻,乌桓蹋顿本部营地已遥遥在望。篝火零星,大多数帐篷漆黑一片,唯有中心大帐附近还有些许光亮和人声——连续多日的狂欢与消化黑熊部战利品的盛宴,让大多数乌桓战士的警惕降到了最低。营地外围的哨岗稀疏,哨兵也大多昏昏欲睡。
蹋顿做梦也想不到,那个被他视为软弱可欺、只能用羊群打发的黄超,那个需要从中原雇人“撑门面”的汉人,竟敢带着全部家底,在他最志得意满、防备最松懈的月圆之夜,发动一场夜袭!
黄超在高坡上观察片刻,下达了最终命令。
“第一都、第二都,分左右两翼,缓速包抄,斥候切断营地与外界的联系,阻击可能来援的其他乌桓小部落,并防止溃兵大规模逃窜。”
“第三都、第四都,随我直捣中军!苏焉,带你的人,解决外围哨岗和巡夜队,清除障碍,直扑蹋顿大帐!周猛,带你的人,作为前锋刀锋,冲开一切阻拦!”
“记住,甲胄是我们的优势,也是累赘。冲锋要快,接敌要狠!以什伍为单位,互相掩护,直取核心!尽量避免陷入混乱缠斗!”
“行动!”
苏焉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带着一队同样灵巧且精于夜行与无声格杀的士兵,率先滑下高坡。他们利用阴影和草丛掩护,悄无声息地接近营地外围。弩箭轻响,涂抹了麻醉草药的箭矢精准地放倒了几个打盹的哨兵。遇到小型巡夜队,则暴起发难,刀光在月光下一闪而逝,便已割断喉咙,全程几乎没有发出像样的警报。
当苏焉小组清理出通道,发出约定的鸟鸣信号时,黄超猛地挥刀前指。
“砺锋营——杀!”
沉默被瞬间打破!
周猛怒吼一声,如同出闸猛虎,举盾护身,挺刀在前,带着前锋锐士,踏着苏焉开辟的道路,轰然撞入乌桓营地!沉重的铁甲冲锋起来,势不可挡,直接撞翻了沿途几个懵懂的帐篷,惊醒了里面醉醺醺的乌桓人。
“敌袭——!是铁甲!汉人的铁甲兵!”凄厉的、充满难以置信的惊叫终于划破夜空。
但已经晚了!
黑色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以蹋顿大帐为中心,狂暴地涌入!砺锋营士兵三人一组,背靠背结阵突进。乌桓战士从睡梦中惊醒,仓促间抓起武器抵抗,但他们的骨刀、石斧、乃至那些抢来的、质量参差的旧铁刀,砍在辽东军的制式铁甲上,大多只能溅起一溜火星,或留下浅浅的白痕,难以造成有效伤害!而砺锋营士兵的反击,却是简洁而致命的刀劈矛刺。
“叮当”声中。,蹋顿从醉梦中被亲卫摇醒,跌跌撞撞冲出大帐,映入眼帘的便是让他瞳孔骤缩的一幕:他麾下最勇猛的几个小帅,正挥舞著不久前才用辽东铁料打造、视若珍宝的新铁刀,狂吼著劈砍在那些黑色汉军士兵的铁甲上!预想中刀锋入肉、甲片崩裂的场景并未出现,反而爆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和一连串耀眼的火星!汉兵只是身形晃了晃,手中那制式统一、寒光更盛的长枪便顺势直刺,轻易洞穿了乌桓勇士缺乏防护的皮甲躯干!“这这甲”蹋顿踉跄一步,难以置信。他部落里最好的皮甲也挡不住锋利长枪刺穿,而这些汉军的铁甲,竟然硬撼新刀而无恙?
混乱中,有乌桓弓箭手集结,一阵骨箭、石矢混合著少量铁头箭的箭雨泼向推进的汉军方阵。蹋顿亲眼看见,箭矢撞上那些黑色的甲叶,均无力地滑开或弹落。哪来的铁甲军汉军攻过来了?就算汉军也没有如此的精良的装备”蹋顿的呼吸开始急促,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伴随着雷鸣般的马蹄声从两翼袭来。正当蹋顿试图呼唤亲卫,想去马圈组织骑兵反击时,左右两侧几乎同时响起了令他陌生的、却整齐得多的马蹄践踏声和骑弓发射声。他惊惶望去,只见月色下,数百汉军骑兵斥候如同两道铁流,沿着营地边缘疾驰,他们并不深入混战,而是冷酷地游弋,手中的骑弓连连发箭,精准地将那些试图奔向马匹、或正在吆喝集结的乌桓小帅射落马下!
在火光与月光交织的战场上,蹋顿绝望地发现,这支汉军与他生平所见任何军队都不同。他们沉默,阵型严密,即使是在冲锋和接战中,也保持着以什伍为单位的紧密配合,互相掩护侧翼,仿佛一个个移动的铁刺猬。没有个人冒进,只有高效冷酷的集体杀戮。他们的动作简洁有力,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熟练。而自己麾下的勇士,则完全被恐惧和混乱吞噬,各自为战,像没头的苍蝇。这种纪律性与战斗素养上的天渊之别,比铁甲差距更让蹋顿感到无力。他赖以统治草原的勇武和个人威望,在这架冰冷的战争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大人!挡不住了!全是铁甲!刀箭难伤!他们还有骑兵在外围!”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卫扑到跟前哭喊。
蹋顿面如死灰,看着周猛如同铁甲凶兽般冲破最后一道亲卫防线,看着骑兵鬼魅般掠近,看着那面“黄”字大旗在铁甲丛中稳步向前推进。他终于看见了黄超,可是他哪来如此精锐的士兵和装备,自己吞并黑熊部后的骄狂,对辽东实力的误判,以及那背信弃义的毁约,竟然让部落招致了毁灭性的打击。
当黄超在亲兵簇拥下,走到瘫坐在地的蹋顿面前时,蹋顿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平静却目光如铁的脸,和那身沾著敌人血迹、却丝毫无损的精致铁甲。他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黄超俯视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蹋顿已然崩溃的心防上:“蹋顿,我说过,会带更充足的‘铁器’来与你交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肃立的、铁甲森然的砺锋营将士,扫过那些寒光闪闪的直刀劲弩,最后重新落回蹋顿惨白的脸上,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无边的讽刺:
“现在,这‘交易’,你可还满意?”
蹋顿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终于听懂了这句话的双重含义,也彻底明白了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怎样的局中。无尽的悔恨、恐惧和彻底被碾压的绝望淹没了他。他瘫软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沾染了血污和尘土,嘶声力竭地喊道:“降小人愿降!求黄大人饶命!饶命啊!是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天威!一切一切听从大人发落!”
“我可以不杀你,也可以不屠你部落。”黄超话锋一转,“但代价,你需要清楚。”
“第一,黑熊部所有的牛羊、战马、财货,凡属战利品,尽数移交辽东郡。少一头,我用你的人头抵数。”
蹋顿心如刀绞,那是他刚刚到嘴的肥肉,却只能颤声应道:“是是!全部奉上!”
“第二,”黄超的声音更加冰冷,“你需要提供三千青壮奴隶,交予辽东郡。他们将被送往辽东挖矿,以赎你背信之罪,也弥补我辽东此次出征损耗。”
三千奴隶!这几乎是蹋顿本部能动用的所有青壮劳力的三分之一!蹋顿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这些奴隶,他可能立刻就要死。他咬著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遵命。”
“第三,”黄超俯视着他,“从今往后,乌桓部落与辽东郡盟约依旧,但主导者,换了。你需要按时提供羊毛、皮革、草药,换取我们的盐、铁器。价格,由辽东定。若再有不臣之心”他没有说下去,但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看押的乌桓妇孺,意思不言而喻。
蹋顿彻底瘫软在地,心如死灰,却只能叩首:“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当黄超率领着砺锋营、驱赶着黑熊部的庞大畜群,以及押送三千乌桓青壮奴隶,浩浩荡荡返回辽东郡时,城门处早已是人山人海。
当看到那支熟悉的黑色铁甲军队完好无损地归来,当看到那望不到边的牛羊马群,辽东郡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狂喜和欢呼!
“赢了!我们赢了!”
“大统领万岁!砺锋营万胜!”
苏焉跟在队伍中,手按著刀柄,刀刃上还残留着未曾擦净的暗红。她望向城门楼上飘扬的旗帜,嘴角也不由得勾勒出一抹笑容。
周猛扛着他那面有些变形的盾牌,咧著嘴,接受着人群的欢呼,目光扫过苏焉,哼了一声,却难得地没有挑衅,反而带着一种共同经历生死后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