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焉站在队列中,沉默地看着。山芭墈书王 已发布嶵新彰踕周猛站在她斜后方,听着黄超的每一句话,看着那些被拖走的人,脸上火辣辣的,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强烈的、混杂着惭愧和后怕的情绪在翻腾。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聪明”,真的会要命。他再次看向苏焉挺直的背影,眼神复杂,那股较劲的意味还在,但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黄超走回土台,面对剩下的、经历了汗水与诚信双重考验的几百人,眼神依旧严厉,但深处多了一丝认可。
“恭喜你们,通过了第二关。”他声音平稳,“现在,吃饭,休息。明天最后一关,等着你们。”
伙房的香气飘来,幸存者们沉默地走向伙食摊,脚步沉重,却踏实。
苏焉接过食物,走到一旁。周猛也领了自己的那份,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没有去找熟识的人,而是隔着几步远,也找了个地方坐下,闷头吃了起来。偶尔抬眼看向苏焉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咀嚼得格外用力,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第三日,破晓前。
校场上残余的人被粗暴的哨声惊醒。无人再有昨日的懵懂或侥幸,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警惕和一丝被反复淬炼后的坚韧。苏焉迅速起身,活动着依旧酸疼的四肢,将最后一点冷硬的杂粮饼塞进嘴里,缓慢而用力地咀嚼,仿佛在吞咽钢铁,以积蓄最后的力量。周猛在不远处做着类似的动作。
黄超没有出现在土台上。取而代之的,沉默肃杀的领队们,他们驱赶着众人,来到校场边缘一片更加开阔、土质松软的空地。空地的另一端,尘烟微微扬起,隐约传来低沉而令人不安的喷鼻声和马蹄刨地的声响。
“最后一关。”黄超面色冷硬如铁的站上前,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让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看到那边了吗?待会儿,会有战马向你们正面冲来。你们要做的,只有三件事:站稳,睁眼看着,不许后退一步!”
人群起了细微的骚动。战马冲锋?血肉之躯如何抵挡?不少人的脸色瞬间白了。
黄超冰冷的眼神扫过众人,继续道:“可以害怕,但不能闭眼!可以发抖,但不能瘫倒!可以尿裤子,但脚底板不能挪动半分!马会在最后时刻勒停,但若有人因恐惧提前躲闪、后退、或瘫软导致被马蹄擦碰——立刻淘汰!听明白没有?!”
“明明白!”回答声参差不齐,带着颤音。ez晓税徃 庚芯嶵哙
苏焉的心脏也骤然缩紧。直面奔腾的战马,那是烙印在人类本能深处的恐惧。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列队!散开!”黄超厉声命令。
人群被驱散成稀疏的线列,每个人都被孤立在属于自己的那片空地上,无处躲藏,也无法从同伴那里汲取勇气,只能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雷霆冲击。
苏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双脚死死钉入松软的泥土,微微分开,腰背挺直如同昨日站军姿,但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她解开了腰间短匕的系绳,不是要攻击,而是将冰凉的匕柄紧紧攥在左手掌心,锋锐的刺痛感帮助她对抗著骨髓里泛起的寒意。右手则垂在身侧,微微颤抖,又被她强行抑制住。
周猛隔着她几个人远,能听到他粗重如牛的喘息。他脸色发青,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瞪得老大,盯着对面烟尘起处,嘴里无意识地念叨著什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咒骂。
“准备——”黄超拉长了声音。
对面,尘烟陡然大盛!
先是沉闷的、如同擂动大地皮鼓般的声响传来,紧接着,十余匹披着简易皮甲的高大战马,在骑士的驾驭下,并排著从百余步外开始加速冲锋!马蹄翻飞,践踏起滚滚黄尘,如同平地掀起的土黄色浪潮!马上的骑士伏低身子,长矛平举,在晨光中闪烁著冰冷的寒芒,口中发出威慑性的呼喝:“呵——!”
轰隆隆!
大地在颤抖,空气在嗡鸣。那扑面而来的不是风,是裹挟著泥土腥气、汗水味和野兽般暴烈气息的死亡洪流!视觉、听觉、乃至脚下传来的震动,所有感官都在尖叫着“危险!快逃!”
队列中,第一次就有人崩溃了。一个汉子在战马冲至五十步时,终于抵抗不住那排山倒海的压迫感,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下意识的就开始后退。
“淘汰!”
马蹄声更近,四十步,三十步马匹喷吐的白汽几乎清晰可见,那足以将人撞得筋断骨折的磅礴动能,形成一股毁灭性的精神冲击。
“啊——!”又有人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屎尿齐流。
“淘汰!”
苏焉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心脏疯狂撞击著肋骨,仿佛要跳出来。握住匕首的左手关节发白,右手的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尖锐却短暂,很快被无边的恐惧淹没。那马蹄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死死瞪大眼睛,瞳孔中倒映着越来越大的马影,不!不能闭眼!她在内心嘶吼,牙龈几乎咬出血来,将全身的重量和意志力都灌注到双脚,想象自己是一根砸入地心的铁桩,哪怕被撞碎,也要站着碎!
二十步!马匹冲锋的速度达到顶峰,声势骇人至极,腥风扑面!
周猛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不是因为勇气,而是极致的恐惧催发出的本能反抗。他眼睛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像一张拉满到极致的弓,剧烈颤抖,却硬生生挺著没动,只是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怪响。
十步!最残酷的考验!马鼻喷出的热气几乎能感受到,骑士的呼喝震耳欲聋,矛尖直指胸膛!
“稳住——!”黄超的厉喝在轰鸣中显得微弱。
“噗通!”“妈呀!”接二连三,又有人心理防线彻底崩塌,或瘫软,或下意识抱头蹲下,或踉跄后退,皆被迅速清除。
苏焉的视线已经模糊,只有那一片奔腾的暗影和刺目的矛尖。恐惧达到了顶点,反而让脑海有一刹那诡异的空白。就在这空白中,父亲教她扎马步时的话突兀响起:“脚下有根,心里有定,八风袭来,我自岿然。”还有母亲温柔的叹息:“阿焉,怕的时候,就想想你在为什么而怕。”
为什么?为了活着,为了站着活,为了有朝一日,让该怕的人去怕!
“吁——!!!”
就在最前排的马蹄距离前列士兵不足五步,甚至有人能看清马匹因用力而翻起的嘴唇和喷溅的唾液时,骑士们猛地全力勒紧缰绳!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嘶鸣中人力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带起的劲风掀起了前排士兵额前的头发,尘土扑了一脸,然后重重落下,原地踏动,喷著粗气停了下来。
死寂。
短短百余步的冲锋,仿佛耗尽了所有人一生的勇气。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臭和淡淡的尿骚味。队列残缺不全,站着的人,大半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衣衫尽湿,面色惨白,眼神呆滞,许多人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但他们的脚,确实还钉在原地。
苏焉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全靠匕首刺入掌心的剧痛和一股顽强的意志撑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咬的牙关,尝到了唇齿间的血腥味,眨了眨干涩刺痛的眼睛,视野逐渐清晰。她还站着。
周猛也站着,像一尊僵硬的石雕,半晌,才猛地弯腰,剧烈干呕起来,吐出的只有酸水,但他没倒。
黄超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场边,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经历了最后、也最直接恐惧考验的士兵。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示意。
开始清点人数,并将那些瘫软在地、或明显位置移动(即使只是小半步)的人逐一架起带走。
“赵五,淘汰!”
“钱东,淘汰!”
“孙”
每一声“淘汰”,都像一把钝刀子,割在那些仅差最后一步的人心上。
一个身材魁梧、在前两关都表现不俗的汉子,此刻瘫坐在地上,双手捂著脸,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哀鸣般的哭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我扛住了沙袋,跑完了山路我我看到马冲过来,我我腿它自己就软了我不想的呜呜”他被拖走时,手指死死抠着地面,犁出几道浅沟,眼中尽是血丝、泪水和无尽的悔恨不甘。
另一个年轻人,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带离队列,喃喃自语:“我能行的我能行的刚才要是再憋一口气就一口气”他的眼神空洞,仿佛魂儿已经丢在了那雷霆般的马蹄声中。
这些坚持到最后一关,却在最终心理防线上溃败的人,他们的懊悔几乎凝成实质。那不仅仅是淘汰,那是与自己极限较量的失败,是在最关键一刻被本能战胜意志的耻辱,是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目标骤然破碎的绝望。这种懊悔,远比单纯的体力不支或投机取巧被捉更为深刻和痛苦。
最终,场上还能稳稳站立,且经核查未曾移动脚步的,只剩下约两千人。
黄超走到这最后的两千人面前。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具重量,缓缓扫过每一张苍白、疲惫却已然脱胎换骨般的脸。
“恭喜你们。”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却清晰入耳,“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辽东郡的新兵了。不是辅兵,不是民夫,是战兵。”
没有欢呼,大多数人还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余韵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中,只是胸膛微微起伏,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凝聚。
“记住刚才马蹄踏在脸上的感觉。”黄超继续说道,语气森然,“将来在战场上,你们要面对的,可能是比这更密集的骑枪冲锋,是踩着同伴尸体冲来的铁骑。今天你们能站着,将来上了阵,你们的队正、你们的同袍,才能相信你们不会在敌军冲锋时扔下盾牌、掉头逃跑!你们脚下站的这条线,就是阵线,就是生死线!守住了,不一定活,但退了,一定死,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练胆,就是练这个!”他最后重重一挥手,“现在,你们这两千人,编为‘砺锋营’。记住你们今天的样子,也记住那些倒下的人的样子。解散!吃肉!”
真正的肉香,比前两日更加浓郁,从大营深处传来。但许多人依旧站着没动,仿佛还没从那条无形的“生死线”上撤回脚步。
苏焉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匕首,掌心一片黏腻鲜血,但她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她缓缓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浊气,望向远方天际,朝阳正完全跃出地平线,金光刺破云层。
她站住了。她留下了。
血仇之路,终于踏上了第一级。
周猛也终于停止了干呕,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站起身,看向苏焉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但之前那股纯粹的恶意和轻视,已然被一种沉重的、近乎敬畏的忌惮所取代。这个女人是真的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