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茶馆里的喝彩声，比往日又热烈了几分。
李进站在台上，将手中的醒木重重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满堂寂静。他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听众，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不舍、或怅然的脸，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沉淀后的沙哑：
“自此，天下归晋，三分归一统。数十年纷争，终成过眼云烟。英雄豪杰，或长眠于九泉，或隐没于市井，只留下一段段传说，在人间流传《三国演义》，全文完。”
最后三个字落下，台下先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掉根针都能听见。紧接着，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如潮水般涌来，经久不息，震得茶馆的梁柱都仿佛在微微颤动。
“好！说得好！”
“李先生辛苦了！这数月来，每日听书，已成习惯，如今完结了，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从桃园结义听到天下归晋，多少英雄泪，听得我这老骨头都跟着发酸！”
有那感性的听客，红了眼眶；有那嗜书如命的文人，当场就要掏钱，说要买《三国演义》的全本；还有些孩童，拉着大人的衣袖，缠着问“诸葛亮还会活过来吗”“赵子龙后来去哪里了”。
李进对着台下深深一揖，朗声道：“多谢各位数月来的支持。《三国》虽完，但故事里的忠义、谋略、豪情，自在人心。日后若有新故事，再与各位细说。”
说完，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下台，周曦曦早已捧著一杯热茶等在后台，小脸上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李先生，他们都在夸你呢。”
“是故事本身动人。”李进接过茶，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淌下，驱散了连日来说书的疲惫。其实《三国演义》的结局，赵府几人早就听过了——为了赶在云澜盛会结束后尽快收尾，他在赵府讲书时特意加快了进度，前几日便已讲完最后一回。当时赵延祁听得直跺脚，说“司马家夺了天下，太没意思了”，却还是大方地拍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说是“全本的谢礼”。
一千两白银，沉甸甸的一箱，足够在平户县买座不错的宅院，再雇上几个下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李进本以为能松口气，却没想到昨天赵延宇突然找上门，神色凝重地说“家父有要事相商”，让他今日务必去趟赵府。
“走吧，去赵府。”李进放下茶杯，摸了摸周曦曦的头，“赵姐姐说不定又备了桂花糕。”
周曦曦一听“桂花糕”，顿时眉开眼笑，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
午后的阳光透过赵府的雕花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刚走到垂花门，就见赵延宇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正站在廊下等候，见了李进，连忙迎上来：“李大哥，可算来了。”
“赵兄久等。”李进拱手笑道，“不知令尊找我，有何要事？”
“进去便知，是位稀客想见你。”赵延宇卖了个关子，引着他往正厅走去，周曦曦则被丫鬟带去偏厅吃点心了。
刚走到正厅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轻笑，声音温婉，带着几分京城口音的软糯。李进心里越发好奇，能让赵卓特意相商的“稀客”，会是什么人物？
推门而入，只见正厅里坐着三人。主位上是赵老爷赵卓，他穿着家常的藏青锦袍，手里捏著颗核桃，正含笑听着；旁边坐着赵夫人吴氏，一身石青色的褙子，端庄得体；而吴氏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美妇，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件烟霞色的绫罗长裙，裙摆绣著暗纹的缠枝莲，头上只插了一支赤金点翠的簪子，却难掩一身雍容气度。她皮肤白皙，眉眼精致，虽不施粉黛，却比许多年轻女子更有风韵，尤其是那双眼睛，清亮通透，仿佛能看透人心。
“父亲，母亲，小姨，李大哥来了。”赵延宇笑着介绍。
赵卓放下核桃，抬手示意：“李先生，快请坐。”
李进拱手行礼：“见过赵老爷，赵夫人。”他的目光落在那位美妇身上，虽不知身份，却也礼貌地颔首致意。
吴氏笑着开口：“李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胞妹，吴卉，刚从京城过来。”
“见过吴夫人。”李进再次拱手。
吴卉站起身，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却不失气度：“久闻李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她的目光在李进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几分审视，却并无半分轻视，反而透著一股商人特有的精明。
李进心里“咯噔”一下。从京城来的，还是赵夫人的妹妹这身份怕是不简单。他落座后，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开门见山问道：“不知赵老爷与吴夫人特意找我，有何吩咐？”
赵卓看向吴卉，笑道：“还是让你小姨说吧，这事是她特意寻来的。”
吴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李先生，实不相瞒，我在京城经营著几家书社，名叫‘文渊阁’，平日里就收些书稿，刊印成书售卖。这次来平户县，一是探望姐姐姐夫，二是为了李先生的《三国演义》。”
李进恍然大悟。原来对方是冲著《三国》来的。其实他早就想过，把《三国演义》整理成书刊印，毕竟说书传播范围有限，若是能刊印成书，不仅能赚些银子，也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个故事。只是他一来不懂刊印流程，二来懒得费心周旋，这事便一直搁著。没想到，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还是从京城来的书社老板。
“吴夫人的意思是？”李进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想买下《三国演义》的稿子。”吴卉直言不讳，眼神坦诚，“李先生放心，价钱方面，我不会亏待你。”
她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八千两白银。我一次性付清，买下《三国》，从此以后，这本书无论刊印多少，赚多少银子，都与李先生无关。”
八千两？
李进心里微微一惊。这个数目，远超他的预期。要知道，寻常书生写本游记或是诗集，能卖几十两银子就不错了，就算是名家的著作，也未必能卖到这个价。八千两，足够在京城买座带花园的宅院，算得上是天价了。
赵卓夫妇显然也没想到吴卉会出这么高的价钱，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李进却陷入了沉思。他知道《三国演义》的价值。这不仅仅是一个故事，里面包含的兵法谋略、人物刻画、诗词典故，足以流传千古。在他原来的世界，《三国》流传数百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其价值岂是八千两能衡量的？
若是按吴卉说的“买断”，固然能一次性拿到一大笔银子，短期内衣食无忧，但长远来看，却是亏了。尤其是对方来自京城的书社，一旦将《三国》刊印推广，其销量恐怕会远超想象，到时候对方赚得盆满钵满，自己却只能拿着这八千两，未免太过可惜。
可拒绝的话对方是赵夫人的妹妹，来自京城，背后说不定还有更深的背景。刚才赵延宇说她是“稀客”，语气里带着几分敬重，显然身份不一般。自己一个平民书生，若是直接说“八千两太少”，会不会得罪人？
一时间，李进陷入了两难，眉头微微蹙起，端著茶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杯沿，没说话。
正厅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吴卉看着他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她本以为，一个说书先生见了八千两，定会欣喜若狂，一口答应，却没想到李进竟会犹豫。
赵卓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了李进的尴尬。他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李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我这小妹虽在京城做生意，却不是那等强买强卖的人。你若觉得价钱不合适，或是有别的想法，尽管开口。”
李进心里一松，暗道还是赵老爷通透。他放下茶杯，拱手道：“吴夫人，并非我嫌价钱少，实在是《三国》篇幅太长，刊印成本不低，若是销量不好，八千两怕是会让您亏本。”
吴卉挑了挑眉：“李先生是觉得，我这八千两给多了？”
“不。”李进摇头，语气诚恳，“我是觉得，与其一次性买断，不如换种方式。我不要八千两，只要这本书刊印后，每卖出一本，分我二成的利润。剩下的八成，全归文渊阁。”
他解释道：“这样一来，若是书卖得好，吴夫人赚得多，我也能跟着沾光；若是卖得不好，我分不到多少，也不至于让您亏太多。对您，对我，都公平。”
这话一出，赵卓和吴氏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他们本以为李进会狮子大开口，没想到他竟能想到这一层，既维护了自己的利益，又给足了吴卉台阶，实在难得。
吴卉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眼中的轻视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欣赏：“李先生倒是会算账。二成利润听起来，比八千两要冒险，却也可能赚得更多。”
她沉吟片刻，目光在李进脸上转了一圈，见他神色坦然，不卑不亢，便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就按你说的，二成利润。不过我有个条件，书稿要尽快给我，最好能在年前刊印出来，赶上京城的年节市集。”
“没问题。”李进爽快应下，“我这几日就把书稿整理好，送到府上来。”
事情谈妥，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吴卉又问了些《三国》里的细节，比如“诸葛亮的空城计是否真有其事”“曹操的《观沧海》是何时所作”，李进都一一作答，言语间透著对故事的深刻理解。
聊了约莫一个时辰，李进起身告辞：“赵老爷，赵夫人，吴夫人，我先回去整理书稿，就不多叨扰了。”
“我送你。”赵延宇起身相送。
送走李进，吴氏才笑着对吴卉说：“怎么样？我说这李先生是个有才华的吧？”
吴卉端起茶杯，指尖轻轻敲击著杯壁，若有所思：“确实是个妙人。年纪轻轻，不仅能写出《三国》这样的故事，心思还如此缜密，倒是难得。”她原以为对方只是个运气好的说书先生，如今看来，倒是个可造之材。
赵卓拿起桌上的一本抄本，那是赵延祁平日里听书时，凭著记忆抄录的《三国》片段，里面还夹杂着李进随口念出的诗词。他翻到《龟虽寿》那一页，递给吴卉：“你看看这个。”
吴卉接过抄本，轻声念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念到最后，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这诗大气磅礴，竟有股帝王之气！”
“还有这个。”赵卓又翻到《洛神赋》的片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这句子，写尽了女子之美。”
吴卉越看越是心惊，她在京城见多了才子，却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诗词写得如此兼具豪情与柔美。她合上册子，嘴角露出一抹期待的笑：“看来，我这次来平户县，真是来对了。等拿到全本，说不定能在京城掀起一阵风浪。”
赵卓捋著胡须，笑道：“拭目以待吧。这李先生，给人的惊喜，怕是不止《三国》这一件。”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正厅里的身影拉得很长。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看似寻常的会面，会让《三国演义》这本书，在不久的将来，传遍周国的大街小巷，甚至影响到更远的地方。而李进的名字，也将随着这本书，被更多人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