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光幕上再次出现了新的画面。
这一次,是文渊阁值房。
夜深人静,只有一盏孤灯。
林长久伏案疾书,笔走龙蛇。
他在写一份奏折,一份很长的奏折。
值房外,杨士奇悄然站立,看着屋内灯光映出的佝偻身影,神色复杂。
许久,他轻轻推门而入。
“林公。”
林长久笔锋一顿,没有抬头。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歇息?”
“这份折子写完便回。”
老人声音平静。
杨士奇走到案前,瞥见奏折开头:“为北疆危局事,泣血陈情。”
他心头一震。
“林公,陛下正在兴头上,这份折子递上去,恐怕。”
“恐怕什么?”
林长久终于抬头,昏黄灯光下,那张老脸上满是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
“恐怕触怒天颜?老夫今年五十有三,还能再干几年?致仕归乡,含饴弄孙,不好么?”
杨士奇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为何还要写?”
林长久放下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士奇啊,老夫受仁宗皇帝知遇之恩,受太宗皇帝托付之重,有些话,现在不说,等祸事临头,就来不及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
“这份折子,是老夫必须的劝谏,陛下若听,大明幸甚。”
老人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闻言,杨士奇深深一揖,退出了值房。
门关上后,值房内重归寂静。
林长久坐在灯前,一动不动。
许久,他脸上那副忧国忧民、忠诚恳切的表情,渐渐变了。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他拿起那份写了一半的奏折,看了看,然后又拿起了笔。
“这小皇帝。”
林长久喃喃自语,脸上满是不屑。
“劝一次,小皇帝就怒一分,怒一分,便多收我一份权,待到权柄尽失,老夫便可领个太师虚衔,岁禄万石,在京中养老。”
他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有些诡异。
“整日与那帮小子勾心斗角,累,还不如演个忠臣,跟小皇帝对着干,他年轻气盛,最受不得激,我越反对,他越要干,他越要干,就越得把我挪开。”
“挪开了,老夫就清闲了,清闲了,还能拿最高的俸禄哈哈哈。”
火光映照下,老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优品暁税枉 更新醉全
“我真是个天才。”
画面定格在他那张笑脸上,然后缓缓淡去。
洪武五年。
养心殿前。
朱元璋张著嘴,半天没合上。
他身后的众臣,表情更是精彩。
李善长胡须颤抖,胡惟庸眼角抽搐,刘伯温摇头苦笑。
“这、这。”
朱元璋指著光幕,手指哆嗦。
“这人怎么想的?!”
他原本以为,这林长久最多是个权臣,像司马懿那样韬光养晦、暗藏野心。
没想到。
“他竟然只想当个闲职!在朝堂养老?!”
朱元璋哭笑不得,又是恼怒,又是荒诞。
“有这么大本事,这般深的心机,就为了少干活、多拿钱?!”
李善长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苦笑道:“陛下,此,此人实非常人。若是权臣,倒好对付,若是奸雄,也有迹可循。可这般这般。”
他“这般”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
胡惟庸憋出一句:“惫懒至极,却又精明至极。”
刘伯温轻叹:“大智若愚,大忠似奸,此人把所有人都骗了,连光幕前的我们,都被他骗过了。”
朱元璋仰天无语。
许久,他才狠狠一跺脚:“咱管他怎么想!关键是朱瞻基那小子,被他这么一激,北疆要出大事了!”
话音未落,光幕再次亮起。
这一次,画面中,赫然就是养心殿。
养心殿上。
朝会。
林长久手持玉笏,站在殿中,白发飞扬,声色俱厉:“陛下!北疆之策必酿大祸!老臣昨夜观星,见紫微晦暗,狼星犯阙!漠北之地,今年必生变乱!陛下若不撤回成命,整顿边防,则九边危矣,社稷危矣!”
朱瞻基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林公!你够了!”
“朕登基以来,北疆安定,国库充盈,四海升平!你口中的大祸在哪里?你所谓的变乱在何处?!”
他抓起御案上一份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宣府总兵刚送来的捷报!瓦剌部众感恩戴德,协助官军剿灭马匪三百!这是山西巡抚的账册!去岁北疆税银,又增两成!”
年轻帝王步步走下丹陛,逼视着白发老臣。
“你说星象?说天谴?林公,朕看你是老了!眼花耳聋,不识时务!”
林长久巍然不动,老泪纵横。
“陛下!老臣受仁宗皇帝托孤之重,有些话,不得不言!今日陛下若执意如此,他日祸起萧墙,老臣无颜见先帝于九泉!”
他猛地跪倒在地,摘下头上乌纱,双手高举。
“老臣昏聩,不堪首辅之任!请陛下,准臣弃首辅之位!”
殿内一片哗然!
朱瞻基愣住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老人,看着那顶代表文臣极致的乌纱帽,看着那张老脸上纵横的泪水。
有那么一刹那,他眼中闪过犹豫、不忍、甚至惶恐。
但下一刻,帝王的自尊、被屡次质疑的愤怒、以及那种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淹没了所有柔软。
年轻皇帝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既然林公执意如此”
他转过身,不再看老人。
“朕,准了。”
三个字,如同冰锥,刺穿了整个宣德朝堂。
林长久缓缓放下乌纱,深深叩首。
“老臣,谢陛下恩典。”
他站起身,佝偻著背,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没有回头。
画面定格在他走出养心殿大门的背影上。
那身紫色官袍空荡摇晃,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然后,画面逐渐淡去。
洪武五年。
养心殿前。
寒风呼啸。
朱元璋和众臣沉默地站着,望着已经暗下去的天空,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