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暮春，海风裹挟著咸湿的气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吹拂著直隶总督署飞檐下的铜铃。李鸿章站在签押房的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老海棠树新发的嫩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波涛诡谲的朝鲜半岛，落在了隔海相望那片厉兵秣马的岛国。时间，如同指间流沙，每一粒的流逝都带着令人心悸的紧迫感。
“恩师，幼樵先生回来了。”心腹幕僚的低声禀报，将李鸿章的思绪拉回。
他转过身，脸上是古井无波的沉静，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暴露了他内心的期待。张佩纶风尘仆仆，却步履生风，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
“恩师！”张佩纶不及寒暄，躬身行礼后便急声道，“此次沪上之行，幸不辱命，且有天大之惊喜！”
“哦？”李鸿章抬手示意他坐下细说，“慢慢讲来。”
张佩纶深吸一口气，强压激动：“德、美两国公使，在接到我方之前番强硬表态，又见日本迫于压力暂作退让后，态度愈发积极！德国公使绅珂明确表示，德皇陛下及内阁出于维护远东均势、深化与我方合作之考量，已决定，除先前允诺之军火及舰艇改装外，将额外派遣一个由二十余名现役及退役精锐军官组成的军事顾问团，秘密来华，协助我北洋新军进行全方位的德式操典、战术指挥乃至参谋作业训练！汉纳根少校，乃普军总参谋部出身，精通现代陆军战法！”
李鸿章闻言，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德国陆军，乃当世之冠。得其军官团亲身指导，无疑将使新建的北洋诸镇在战术素养和指挥效率上产生质的飞跃！这确实是雪中送炭，远比多几门大炮更为珍贵。
“美国方面呢？”李鸿章不动声色地问。
“美国公使田贝及背后的美孚、华美银行代表，态度更为热切。”张佩纶继续道，“他们表示，若我方愿意，美方可提供包括新型连发步枪，我调查过，是早期型号的李-恩菲尔德春田兵工厂产品，属于现役较为优秀的单兵武器，野战炮乃至部分海军技术在内的军备采购选择，价格可给予最大优惠，支付方式亦可灵活安排，甚至可考虑以部分矿产开发权或铁路修筑权作价抵扣。其意甚明，乃欲借此机会，深度介入我北洋军备体系，与德国分庭抗礼，并为其国内过剩之工业产能寻找市场。”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德、美的积极，既是机遇，亦是陷阱。过深地依赖外部，难免受制于人，且朝中那些清流御史，必会以此攻讦他“引狼入室”、“挟洋自重”。然而，国朝积弊已深，犹如病入膏肓之躯，寻常汤药已难起沉疴。日本之威胁迫在眉睫，若不大刀阔斧，行非常之法，施以猛药，莫说振兴，只怕连这苟延残喘之局亦难维持，迟早要彻底沦为列强刀俎下的鱼肉，走上印度那般彻底沦为殖民地的道路！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存，主动开放，以空间换时间，以利权换实力！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型，并且愈发清晰、坚定。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张佩纶：“幼樵，你即刻再返上海，面见德、美两国公使及他们背后的金融巨头。”
“请恩师示下！”张佩纶精神一振，知道必有重大决策。
李鸿章字句清晰，掷地有声：“告诉他们，我北洋，乃至我大清，愿以更开放的姿态，与两国展开全面合作，共谋发展！具体而言：第一，我意与美国华美银行等金融集团，共同出资成立‘兴业投资银行’，总行设于上海，专注于对华工矿、铁路、电报等实业之投资与贷款。第二，与德国贴现公司、德累斯顿银行等德资机构，合作成立‘招商局银行’，依托我原有轮船招商局之基础，拓展汇兑、储蓄及对外商贸金融业务。此二银行之具体股本比例、管理章程，由你全权代表，与彼等详谈。原则只有一条，中方必须占据主导，确保利权不失！”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筹码：“你可明确告知他们，若此金融合作得以顺利达成，展现出足够之诚意与效率，我李鸿章，不介意在安徽、直隶等北洋影响所及之区域，与德、美进行更大范围、更全面之工矿、交通乃至部分轻工业之合作！前提是，技术必须共享，管理权我必须掌控！”
张佩纶听得心潮澎湃，又不禁有些心惊。恩师此举，无异于在满是荆棘的旧体制围墙下，强行炸开一个缺口，引入外部活水，其风险巨大，其魄力更是惊人！这已远超寻常的“洋务”，近乎于一场经济领域的“变法”！
“学生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促成此事！”张佩纶深深一揖，他明白，自己肩上的担子，重逾千钧。
对了，幼樵，你联系下德国公使，询问其是否可售卖于我北洋新式舰船，价格好商量！
恩师？您的意思是？
此项目需严格保密进行，也许能来得及！
我明白了！
带着李鸿章的尚方宝剑，张佩纶马不停蹄，再返上海。当他在精心安排的秘密会议上，将李鸿章的“猛药”方案和盘托出时，德、美两国的公使与金融代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立合资银行？深度参与实业投资？更大范围的全面合作？
这已不仅仅是军火买卖，这是要将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直接注入到这个庞大而古老的帝国肌体之中！其潜在的利润，足以让任何资本家疯狂！
德国公使绅珂同样目光炽热，德国虽然在欧洲与英国竞争，但在开拓海外市场和投资上，一直不甘人后。李鸿章抛出的橄榄枝，尤其是那个“招商局银行”，与德国希望扩大在华经济影响力的目标不谋而合。“德意志帝国非常乐意与李中堂阁下开展如此深度的合作！我国金融界与工业界，拥有足够的技术和资本，来支持这一宏伟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