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老竹椅就放在廊下最阴凉的地方,竹条被岁月磨得油亮,泛着琥珀色的光。清晨的露水压弯了院角的狗尾草,灰灰趴在竹椅旁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竹椅的横档,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在给这寂静的晨伴奏。
苏清圆端着木盆去井边打水,刚走到院门口,就见阿婆已经坐在竹椅上了。她手里捏着根银簪,正慢悠悠地绾头发,晨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落在她鬓角,把几缕白发染成了金的。“阿婆起得这么早?”苏清圆笑着问,放下木盆去扶她,“露水重,怎么不多睡会儿?”
阿婆拍了拍她的手,银簪在发间轻轻一旋,就把蓬松的白发绾成了个利落的髻:“老骨头了,觉少。倒是你,眼圈有点青,昨晚没睡好?”她说着往竹椅旁的小凳上挪了挪,“过来坐,陪阿婆说说话。”
苏清圆挨着小凳坐下,井台边的青苔带着潮气,混着泥土的腥气漫过来。阿婆从竹椅旁的竹篮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晒干的金银花,黄白相间的小花蜷着,却依旧透着股清苦的香。“这是前几日摘的,晒得正好,等会儿煮点水,给你败败火。”
“阿婆总记着这些。”苏清圆心里暖烘烘的,伸手去理竹椅上的竹条——有根竹条松了,硌得慌。指尖触到竹椅的凹槽,那里积着点经年的灰尘,在光线下看得分明,倒像是时光留下的脚印。
这时灰灰忽然醒了,竖着耳朵往院外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阿婆笑着摸了摸它的头:“是陈默那小子来了吧?听脚步声就知道,总是这么急吼吼的。”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陈默的大嗓门:“阿婆,清圆姐,我带了刚出炉的米糕!”
他推门进来时,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热气把纸包熏得微微发潮,米香顺着缝隙钻出来,混着金银花的苦香,在廊下缠成一团。“镇上张婶家新蒸的,放了桂花,你们尝尝。”他把纸包往石桌上一放,眼睛往竹椅上瞟了瞟,“阿婆今天精神好啊,这竹椅上的光斑都跟着亮堂。”
阿婆被他逗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就你嘴甜。快坐,让清圆给你倒碗凉白开,看你跑得一头汗。”竹椅上的光斑被陈默的影子遮了大半,等他挨着苏清圆坐下,那些光斑又慢悠悠地爬回来,落在阿婆的手背上,像撒了把碎金。
林薇薇挎着竹篮从外面回来时,篮子里装着刚买的豆腐,白嫩嫩的泛着水光。“刚路过豆腐坊,李叔说今天的豆腐格外嫩,就多买了块。”她把篮子往灶房门口一放,凑到竹椅边看阿婆绾的髻,“阿婆这簪子真好看,是谁送的?”
“你外公年轻时给我打的。”阿婆摸了摸头上的银簪,眼底泛起层薄雾,“那时他在银铺当学徒,攒了三个月的工钱,才打了这么根簪子,说是要给我绾一辈子头发。”竹椅轻轻晃了晃,像是在应和这陈年的往事。
林薇薇伸手碰了碰银簪,冰凉的金属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是岁月磨不掉的精致。“外公手真巧,”她轻声说,“要是他还在,肯定也爱坐在这竹椅上晒太阳。”
阿婆笑了笑,没接话,只是拿起竹篮里的金银花,捻起一朵放在鼻尖闻。阳光从葡萄架上爬过来,落在她的白发上,落在竹椅的缝隙里,也落在林薇薇的发梢上,暖融融的,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懒意。灰灰不知何时爬到了竹椅底下,把肚皮贴在凉丝丝的竹条上,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惊得光斑轻轻晃了晃。
陈默打开油纸包,米糕的甜香立刻漫了开来。他拿起一块递到阿婆面前:“阿婆尝尝,热乎着呢。”阿婆咬了一小口,桂花的甜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她点了点头:“是张婶的手艺,带着点井水的甜气。”
苏清圆也拿起一块,米糕的热气熏得指尖发烫,她低头咬了一口,忽然看见竹椅的扶手上有个小小的刻痕,像个模糊的“囍”字。“阿婆,这竹椅上还有字呢?”她指着刻痕问。
阿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眼神柔和下来:“那是我和你外公成亲那年刻的,他说这竹椅要陪我们一辈子,得留个念想。”她用指尖轻轻摸着那个刻痕,像是在抚摸一段遥远的时光,“一晃这么多年,椅子还在,人却走了。”
廊下忽然静了,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和灰灰在竹椅底下打呼的声音。林薇薇往阿婆手里塞了块米糕:“阿婆,外公肯定也在看着呢,看您现在过得舒心,他也高兴。”
阿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是啊,舒心着呢。有你们几个在身边,比什么都强。”她把米糕往嘴里送了送,忽然指着竹椅上的光斑说:“你们看,这光多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晃晃悠悠的,抓不住,却好看得紧。”
几人都抬头去看,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在竹椅上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动,真像一串串透明的肥皂泡,亮闪闪的,带着点不真实的美。陈默伸手去抓,指尖穿过光斑,落在凉丝丝的竹条上,只抓到满手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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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不住才好呢,”苏清圆轻声说,“这样它就能一直照着咱们了。”
林薇薇点头,看着光斑在阿婆的手背上慢慢移动,像只温柔的小虫子。“等会儿我去摘点葡萄,”她忽然说,“架上的紫葡萄该熟了,摘下来酿酒,等冬天围着火炉喝,肯定暖和。”
“我去摘,”陈默立刻站起来,拍了拍胸脯,“葡萄藤高,我够得着。”他说着就往葡萄架那边走,脚步带起的风惊得光斑又晃了晃,像一群受惊的小蝴蝶。
苏清圆去灶房烧火,准备煮金银花水。柴火“噼啪”地响,水汽混着金银花的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和廊下的米糕香缠在一起,成了这寻常午后最让人安心的味道。阿婆坐在竹椅上,看着陈默在葡萄架下蹦跳着摘葡萄,看着林薇薇在旁边帮忙递竹篮,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
灰灰从竹椅底下钻出来,叼着阿婆的裤脚往葡萄架那边拽,像是也想凑个热闹。阿婆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小馋鬼,等葡萄酿了酒,给你留口酒糟。”灰灰像是听懂了,摇着尾巴跑开了,把竹椅上的光斑搅得七零八落,又慢慢归拢成原来的样子。
金银花水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苏清圆掀开锅盖,水汽“腾”地冒出来,带着清苦的香气,把她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她用勺子舀了点尝了尝,苦中带着回甘,像极了阿婆说的人生滋味。
陈默摘了满满一竹篮葡萄回来,紫莹莹的果子上还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摘点。”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沾了点葡萄叶的绿汁,像只调皮的花猫。
“够了够了,”林薇薇笑着帮他擦脸,“再多就吃不完了。”她拿起一颗葡萄,剥了皮往阿婆嘴里送,“阿婆尝尝,甜着呢。”
阿婆含着葡萄,点了点头,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她用手背一擦,惹得几人都笑了。阳光慢慢往西移,竹椅上的光斑也跟着挪位置,从扶手爬到椅面,又从椅面爬到阿婆的膝盖上,像一群恋家的孩子,舍不得离开。
金银花水凉透了,苏清圆用粗瓷碗盛了,端到廊下。阿婆接过碗,喝了一口,清苦的味道从舌尖漫到喉咙,却让人觉得浑身舒坦。“这水好,”她说,“喝下去,心里的燥气都没了。”
陈默和林薇薇也各端了一碗,金银花的苦混着米糕的甜,在舌尖打着转,倒生出种奇妙的平衡。灰灰趴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林薇薇剥了颗葡萄丢给它,它叼着跑到竹椅底下,吧唧吧唧地吃起来,把光斑震得又晃了晃。
日头渐渐偏西,葡萄架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把竹椅整个罩住。阿婆打了个哈欠,靠在竹椅背上,眼皮慢慢耷拉下来。“阿婆困了,”苏清圆轻声说,“我扶您回屋睡会儿吧。”
阿婆摇了摇头,声音带着点困意:“不回,就在这睡,竹椅凉快,还有你们在旁边,踏实。”她说着往竹椅深处缩了缩,把腿蜷起来,像个孩子似的。
林薇薇从屋里抱来条薄毯,轻轻盖在阿婆身上。几人都放轻了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宁静。灰灰也懂事地趴在竹椅边,把头埋在前爪里,一动不动。
阳光继续往西爬,竹椅上的光斑越来越淡,像被谁用布轻轻擦过。陈默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角的落叶,动作轻得像怕扫走了什么。苏清圆坐在小凳上,看着阿婆熟睡的脸,看着竹椅上渐渐模糊的光斑,忽然觉得,这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这老竹椅,看着朴素,却藏着数不清的温暖和念想,经得起岁月磨,也耐得住时光品。
风又吹过葡萄架,叶子沙沙地响,像是在说,这样的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