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是用一种近乎刻入纸张的力量写下的,笔锋的尽头,带着一种挣扎和不甘。
“他们都说我是魔鬼,可如果我是魔鬼,那吃人的赵家又是什么?”
风在天台上打着旋,吹得雷大炮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凑过来看清了日记本上的字,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到了嘴边的“混账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徐璟知合上日记,放回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里。
他抬头看向夕阳,那片血色的光,将整座城市都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色彩。
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混合著仪器运作的单调电子音,构成了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压抑。
陈默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绿色的波浪线,微弱得随时可能拉成一条直线。
他醒了。
医生说,这是回光返照。
徐璟知和雷大炮坐在病床边,没有穿警服。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监护仪“滴——滴——”的声音,像在为这个垂死之人倒数着最后的生命。
“二十年前赵家在滨海市,是出了名的大善人。”
陈默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投向天花板上那片冰冷的白。
“修桥、铺路、资助贫困学生报纸上天天都是他们的名字。
“可没人知道,就在他们那个金碧辉煌的别墅区后面,有一家从来不见光的服装厂。”
雷大炮的身子往前倾了倾,他记得这个,当年的案卷里提到过,赵家名下的一个“福利工厂”,专门招收有轻微残疾或者家庭困难的女工。
“福利工厂?”陈默扯动嘴角,那动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看起来像是在哭。
“那是地狱。”
“一百多个女工,每天干十六个小时的活,住在发霉的地下室里,吃的是馊掉的饭菜。”
“谁要是敢反抗,或者想跑,就会被关进小黑屋,几天几夜不给饭吃。”
“这些,我都忍了。”
陈默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数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可他们不光要钱,他们还要命。”
“赵家那个畜生少爷,赵德龙,他有特殊的癖好。”
“他喜欢看那些女孩子害怕,喜欢听她们哭,他把折磨人当成乐子。”
病房里的气温骤降。
“我的女儿,丫头,她那时候才十六岁。”
陈默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液体滑落下来,消失在满是褶皱的皮肤里。
“她是为了给我凑钱治腿,才去的那个鬼地方。”
“那天晚上,赵德龙喝多了酒,带着几个保镖,把丫头从宿舍里拖了出去”
陈默的声音断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都牵动着全身的管子,那条心电图的波浪线变得更加微弱。
“等我再见到她,是在警察局的停尸房。”
“他们说,丫头是偷了厂里的东西被发现,畏罪自杀。”
“手腕上一道很深很深的口子。”
雷大炮的拳头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疯了一样去报案,去上访,我告诉他们赵德龙是杀人凶手!”
“结果呢?”
“我被打断了另一条腿,扔在了一个下雨的巷子里。”
“他们告诉我,再敢乱说一个字,就让我全家都从滨海市消失。”
陈默的叙述停了下来,他转动眼球,那双失焦的眼睛第一次看向徐璟知。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我从一个屠夫那里,偷了一把剔骨刀。”
“我潜进了赵家。”
“他们一家七口,正在吃晚饭,庆祝赵德龙又谈成了一笔大生意。”
“他们甚至没有看我第二眼,以为我是去讨饭的乞丐。”
“我杀了他们。”
陈默说得平静,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从赵德龙开始,然后是他的爹,他的妈那个三岁的孩子看见我,还在笑。”
“我告诉自己,斩草要除根。”
“那天晚上之后,世上再没有陈默,只有一个叫‘千面鬼’的怪物。”
他说完了,闭上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雷大炮沉默了许久,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病房。
徐璟知看着陈默那张已经失去血色的脸,拿出了那半张从他房间里找到的老照片。
“这是你女儿?”
陈默的眼皮动了动,费力地睁开一条缝。
当他看到照片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小女孩时,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徐璟知将日记本和照片放在了陈默的枕边。
“根据日记里的线索,我们找到了它。”
徐璟知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经过技术处理的音频。
那是二十年前,从一个被藏在赵家旧宅地窖墙缝里的老式录音笔里提取出来的声音。
嘈杂的背景音里,一个年轻女孩绝望的哭喊和求饶,还有一个男人癫狂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求求你放过我我把钱都给你”
“钱?老子要的是你好玩!叫啊!你叫得越大声,老子越兴奋!”
这段录音,补全了整个证据链的最后一环。
录音播放完毕,病房里死一样寂静。
消息很快传回了局里。
当年负责赵家灭门案,并草草以“仇家寻仇”结案的那位负责人,虽然早已退休,但还是在第二天一早,被纪委的人带走问话。
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内部震动,开始了。
傍晚。
陈默的生命体征已经微弱到了极点,监护仪上的警报断断续续地响着。
徐璟知再次走进病房,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
陈默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徐璟知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那个被我砸到的老哥怎么样了?”
陈默的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我那个铁盒夹层里有三万块钱”
“本来是留着买棺材的”
“赔赔给他吧”
徐璟知站直身体,看着这个一生都在复仇和逃亡中度过的男人,说了一个字。
“好。”
陈默脸上,那痛苦扭曲的肌肉,似乎舒展了一些。
他转过头,看向枕边那张泛黄的照片,眼睛里最后的一点光,彻底熄灭了。
监护仪上那条微弱的波浪线,在最后一次跳动后,终于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滴——”
刺耳的长鸣声,宣告了一个背负七条人命的通缉犯,和一个为女复仇的父亲,生命的终结。
徐璟知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走廊尽头,他看到了那个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纱布的老人。
是王大爷。
他也是刚做完检查,正准备回家。
雷大炮正想上去说点什么,王大爷却先开了口。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叹了口气。
“这钱我不要。”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徐璟知手里,里面是刚刚派出所送来的赔偿金。
“给他买个好点的骨灰盒吧。”
“都是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