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十四。
未时的日头正烈，透过窗棂，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檀香本该是安神的，此刻却像凝固的油脂，和药味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金砖地面上，连阳光投下的光斑都透着一股灰败，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殿内的死寂吞噬。
朱允凡的意识像是沉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又像是被投入了翻滚的沸水，两种极端的感受撕扯着他，让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冷。
刺骨的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最后汇聚在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
“咳……咳咳……”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他想咳嗽，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一个穿着青绿色宫装的妇人，手里端着一个黑釉药碗，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神情，有担忧，有犹豫，还有一丝……决绝？
是吕氏。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名字。
她是父亲的侧妃，是朱允炆的生母。平日里对他们兄弟也算和颜悦色，可刚才……刚才她喂自己喝下的那碗汤药，味道很苦，还带着一股奇怪的苦杏仁味。
喝下之后，身体就开始不对劲了。
先是头晕目眩，然后是腹中绞痛，最后便是这深入骨髓的寒冷和窒息感。
他想挣扎，想喊人，可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皮也越来越沉，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为什么……”
这是朱允凡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念头。他才八岁，是大明朝的皇长孙，是太子朱标的嫡长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万里江山，还没来得及……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唔……”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瞬，又像是永恒。
朱允凡猛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像是有两块生锈的铁板在胸腔里摩擦，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能感觉到疼？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意识像是从深海中被打捞上来，带着粘稠的混沌，一点点变得清晰。他尝试着睁开眼睛，眼皮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入目的是熟悉的明黄色帐幔，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图案，这是他寝殿里的帐子。
可……感觉又有些不一样。
他的视角似乎变了，以前看这帐幔，总觉得高高在上，现在却有种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而且，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吵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靠！这是哪儿啊？！”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带着浓浓的现代口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我不是在实验室调试那个时空跃迁装置吗？怎么一眨眼就换地方了？这床……是金丝楠木的？还有这帐子，是真丝吧？拍古装剧呢？”
“闭嘴！”另一个声音紧随其后，相对沉稳一些，但也透着十足的震惊，“什么拍古装剧？你看看这殿内的陈设，这金砖地面，这梁柱上的彩绘……这是明朝的宫殿！是东宫！”
“明朝？东宫？”第一个声音愣了一下，随即更加夸张地叫了起来，“不是吧大哥！我这是……穿越了？！”
“穿越你个头！”第二个声音没好气地反驳，“我刚才好像……被人下毒了？苦杏仁味，应该是苦杏仁苷类毒物，比如桃仁、杏仁炮制不当产生的氢氰酸，明朝宫廷用这类植物毒素更合理。”
“下毒？我也感觉不对劲，浑身难受，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等等，你是谁？为什么在我脑子里？”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我的意识空间！”
“放屁！明明是我的！”
两个声音在脑海里吵得不可开交，朱允凡只觉得头越来越疼，像是要炸开一样。他想让他们别吵了，可嘴巴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董健，二十一世纪的一个普通历史系大学生，酷爱明史，尤其对明初那段历史了如指掌，梦想着有一天能亲眼见证洪武大帝的风采。就在刚才，他还在图书馆里抱着一本《明史》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阵眩晕，再醒来，意识就到了这里。
富秋兴，二十二世纪的天才科学家，主攻时空物理，毕生心血都放在了时空穿梭机的研究上。就在刚才，他的第一台原型机进行首次实验，能量过载，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有知觉时，就听到了董健的声音。
而他自己，朱允凡，大明朝的皇长孙，太子朱标的嫡长子，在这个四月十四的未时，被自己的庶母吕氏，用一碗带着苦杏仁味的汤药，送离了人世。
脑海中两个声音的争吵渐渐变缓，董健对明史的熟稔与富秋兴的理科思维开始产生奇妙的互补——当董健想起朱标即将去世的历史节点时，富秋兴立刻算出距离四月底仅剩不到二十天；当富秋兴分析毒药剂量时，董健马上联想到明初宫廷常用的下毒手段。
“所以……我们三个，现在共用这一具身体？”董健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富秋兴的声音冷静了许多，但也透着一丝无奈，“朱允凡的灵魂应该已经消散了，我们两个的灵魂……不知为何，融合到了这具身体里。”
董健和富秋兴，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一个来自二十二世纪，两个相隔百年的灵魂，因为一场意外，竟然同时穿越到了明朝洪武年间，还占据了同一个刚刚死去的皇长孙的身体里。
这荒诞的现实，让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允凡残存的那一丝意识，像是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能感觉到董健和富秋兴的震惊、茫然，也能感觉到他们灵魂中属于现代人的思维和知识。
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甘。
一股细碎的画面涌入董健和富秋兴的意识——吕氏昨日给朱允炆送点心时，曾在窗外偷看他练字；三天前，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在他的汤药里加过一勺“蜂蜜”。
父亲朱标身体一直不好，他作为嫡长子，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可吕氏……她为什么要杀自己？难道是为了让她的儿子朱允炆上位吗？
一股强烈的不甘和愤怒，从朱允凡残存的意识深处涌了上来，像是在向董健和富秋兴传递着某种信息。
“他……好像有话要说。”董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股情绪。
“是朱允凡的残念。”富秋兴也感觉到了，“他不甘心。”
不甘心被毒杀，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如此操纵，不甘心让吕氏和朱允炆得逞……
这股强烈的意念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这具身体里，也传递给了董健和富秋兴。
董健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他对朱允凡这个历史上几乎没有留下太多记载的皇长孙，有着天然的同情。而现在，他占据了对方的身体，似乎也有责任……
“放心吧。”董健在心里默默说道，“既然我们成了你，你的仇，我们会报。你的不甘，我们会替你了结。”
富秋兴也点了点头，虽然他对历史不感兴趣，但占据了别人的身体，继承了别人的因果，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而且，那个下毒的吕氏，还有那个潜在的受益者朱允炆，已经被他划入了“危险分子”的名单。
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承诺，朱允凡那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如同燃尽的灰烬，彻底消散了。
而随着这丝意识的消散，董健和富秋兴感觉彼此的灵魂融合得更加紧密了。他们依然保留着各自的记忆和思维方式，但在这具身体里，他们成了一个整体。
他们，就是朱允凡了。
“现在怎么办？”董健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紧张。他们刚刚“复活”，身体还虚弱得很，外面还有一个想要杀他们的吕氏，处境可以说是极其危险。
“先别动，装作还没醒。”富秋兴迅速做出判断，“我们需要时间适应这具身体，也需要时间了解现在的情况。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
董健表示赞同。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同时调动起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周围的环境。
身体依然很虚弱，四肢无力，喉咙里的灼痛感还在，腹部也隐隐作痛，显然是中毒后的后遗症。幸好，那碗毒药似乎剂量不足，或者说，朱允凡的身体抵抗力比预想中要强一些，再加上他们两个灵魂的“入侵”，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对了，你刚才说这是洪武二十五年？”富秋兴突然问道。
“嗯，根据朱允凡的记忆，今天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十四。”董健回答道，“这个时间点……有点微妙啊。”
洪武二十五年，对于大明朝来说，是一个多事之秋。
太子朱标就是在这一年的四月去世的！
董健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咯噔一下。朱标去世的具体日期，他记不太清了，但肯定就在四月前后。也就是说，他们的便宜老爹，太子朱标，可能很快就要不行了。
而朱标的去世，正是后来“靖难之役”的导火索之一。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现在成了这历史洪流中的一员，还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角色，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好走啊。
就在两人思绪纷飞的时候，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宫女压低了声音的回话。
“皇后娘娘，皇长孙还没醒呢……”
皇后娘娘？
是马皇后！
朱允凡的奶奶，大明朝的开国皇后，马秀英。
董健和富秋兴对视一眼（当然，是在意识里），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马皇后在历史上的名声极好，贤良淑德，深受朱元璋和百官的敬重，对子孙后代也十分疼爱。
她来看自己了。
很快，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朴素的凤袍，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和太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指尖带着常年批阅奏章留下的薄茧，步履沉稳，眼神里透着历经世事的通透。
在老妇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正是刚才给朱允凡喂药的吕氏！
此刻的吕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悲伤，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为朱允凡的病情担心坏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被下毒的过程，恐怕真的会被她这副样子骗过去。
马皇后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朱允凡，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神里满是心疼。
“凡儿怎么样了？太医来看过了吗？”马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是十分担心。
“回母后，太医看过了，说是……说是中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已经开了方子，只是凡儿这身子骨弱，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吕氏连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语气里带着自责，“都怪儿媳不好，没有照顾好凡儿……”
马皇后摆了摆手，没有责怪吕氏，只是叹了口气：“唉，这孩子，从小就懂事，怎么就遭了这种罪……”她顿了顿，又问，“凡儿今日的汤药，是谁煎的？”语气平淡，却让吕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说着，伸出手，想要去抚摸朱允凡的额头。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的朱允凡，眼皮动了动。
马皇后的手顿在了半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凡儿？凡儿你醒了？”
吕氏的身体也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也跟着叫道：“凡儿？你感觉怎么样？”
董健和富秋兴对视一眼，时机差不多了。
朱允凡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还有些迷茫，像是刚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他先是看向了床边的马皇后，看到那张熟悉的慈祥面孔，意识里的董健和富秋兴都松了一口气。
“奶奶……”朱允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
“哎！奶奶在呢！”马皇后见他真的醒了，顿时喜极而泣，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凡儿，你可算醒了，吓死奶奶了！”
朱允凡虚弱地笑了笑，然后，他的目光越过马皇后，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吕氏。
吕氏对上他的目光，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脸上挤出一个关切的笑容：“凡儿，你醒了就好，感觉哪里不舒服，跟额娘说……”
马皇后抚摸朱允凡的手顿了顿，眼角的皱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吕氏入东宫三年，从未在称谓上出过错，今日这声“额娘”，倒像是故意试探。
朱允凡（董健和富秋兴）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董健的历史记忆告诉他“此时不可硬碰”，富秋兴的理性则计算出“需借马皇后施压”，两个念头交织间，他看着吕氏，没有像往常一样叫她“母妃”，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朝她招了招手。那只抬起的手故意做得虚弱无力，像濒死之人的本能动作，却精准地刺中吕氏的软肋。
这个动作很轻微，甚至有些无力，但落在吕氏眼里，却像是一道惊雷！
他为什么朝自己招手？他是不是……记起来了？
吕氏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微微发白，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竟然一时不敢上前。
马皇后也看出了不对劲，疑惑地看了看朱允凡，又看了看脸色有些异常的吕氏，眉头皱得更紧了。
朱允凡见吕氏不动，也没有再坚持，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门口。
那里，一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正焦急地往里看着，正是他的嫡母，常氏。
常氏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女儿，性子直爽，对朱允凡和朱允通兄弟十分疼爱。刚才朱允凡出事，她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只是因为马皇后在这里，她才一直站在门口，没敢进来。
看到常氏，朱允凡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叫了一声：“额娘……”
“哎！额娘在这儿！”常氏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了进来，来到床边，看着朱允凡苍白的脸，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凡儿，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额娘可怎么活啊……”
朱允凡看着常氏，又看了看马皇后，最后，目光再次淡淡地扫过脸色越发难看的吕氏，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你们欠我的，从今天起，我会一点一点，慢慢讨回来。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现在是朱允凡，带着两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和知识，在这波谲云诡的明初宫廷里，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谁都好！
这份强烈的执念如同烙印刻进灵魂深处，与身体里奔涌的生命力交织，仿佛触动了某种沉睡的机制。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机械的声音，在他的意识深处缓缓响起：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生存意志和复仇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