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灰从岩缝里涌出,我撑着地面站起来。膝盖还在抖,青藤贴在掌心像一层死皮,稍一用力就裂开细口。三日前在妖域听见的那声“蘅”字还在耳中回荡,血池底下的光没来得及看清楚,线索却已断到此处。
合欢宗旧址就在眼前。
断墙塌柱间立着三千具棺木,漆黑如墨,无铭无纹。它们不是被人抬来,是自己走来的。每具棺前站着一个血傀,皮肤泛青,眼窝凹陷,身上缠满暗红丝线。那些丝线连着胸口玉佩残片,随步伐轻轻震颤。
我没有动。
他们也不动。
但识海已经开始响。
第一声是孩子的哭,接着是女人的喊,再后来是一片杂乱的求饶。这些声音不是同时响起,而是按死亡顺序排列,像是有人在翻一页页生死簿。我认出了其中几道残音——三年前死于雷泽的散修,五十年前失踪的丹霞谷弟子,还有那个在摘星楼自焚的琴师。
他们都是修士。
也都曾自愿或被迫献祭血脉。
青藤突然绷紧,一根藤蔓自行抽出,点向最近一具血傀额头。我顺着它的指引上前,指尖触到那具尸体太阳穴时,记忆涌入。
一间密室,香炉燃着焦糖味的烟。年轻修士跪在地上,双手捧心:“我愿为容器铺路。”孟婆站在他身后,手按其顶,发丝垂落如蛇。那一瞬,他看见自己母亲的脸浮现在烟雾中,笑着点头。他流泪大笑,主动撕开胸膛。
画面结束。
我又碰第二具。
第三具。
第七具。
他们死法不同,记忆却同源——都以为自己在成全大道,都被同一句话引诱:“你将成为飞升之基。”
而他们体内的经络走向完全一致,心脏位置嵌着半块玉佩,缺口形状相同。这不是偶然,是批量炼制。每一个血傀都是容器试验失败品,被抽去魂魄后制成傀儡,封存于此。
我收回手,喉头一甜。
黑血喷出来,落在地上冒起白烟。识海炸开千万声低语,全是同一句话:“我们也是容器……放我出去……”青藤反噬,缠上脖颈开始收紧。我知道它要做什么——这是自我保护机制,当我无法分辨现实与幻听时,它会先让我昏死。
我咬舌尖。
痛感传来,神志稳住一线。
千面鬼的声音在这时候浮现。“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
我把这句话当成绳子,把自己从深渊里拉上来。
青藤松了半寸。
我能呼吸了。
抬头再看,三千血傀已全部睁眼。赤红色瞳孔齐刷刷盯住我,没有情绪,也没有杀意,只是注视。棺木缓缓落地,发出沉闷声响,震得地面裂开蛛网状纹路。那些裂缝中渗出淡金色液体,带着血腥与焦糖混合的气息。
祭坛正在成形。
他们是阵眼。
而我是中心。
我慢慢抬起手,青藤再次展开。这一次不再被动防御,而是主动扩张。百丈之内,所有藤蔓同时暴起,每一根都缠向一具血傀,末端刺入其眉心。我不再怕听,我要全听。
残音如潮水灌入。
一个说:“我妹妹还活着,别让她来。”
另一个说:“告诉清虚门掌门,他欠的债该还了。”
还有一个说:“我不是叛徒,我只是想活。”
他们的执念各不相同,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东洲雨巷。那里有座破庙,庙里有个侏儒乞丐,怀里总揣着半块焦糖。他们都在死前看到这一幕,像是某种宿命投影。
我咳出又一口黑血。
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经脉多处断裂,血流不畅。寿元开始显化损耗征兆,手腕内侧浮出灰斑,那是将死之相。青藤主脉出现焦枯裂痕,有些地方已经断开,靠残音勉强续接。
但我不能停。
只要还能听,就能知道更多。
第八百具血傀的记忆闪现——她是个医女,被合欢宗主骗进地宫,说要救她病重的孩子。她答应献祭十年阳寿,换孩子平安。可当她剖开胸口时,才看见孩子早已变成一具血傀,站在角落里对她笑。
第九百具——他是楚珩师尊的亲传弟子,奉命调查容器之事,结果被种下傀儡丝,反手杀了同门七人。临死前他在墙上刻下“师尊非人”,字迹歪斜,满手是血。
第一千具——画面中出现了白蘅。她跪在祭坛上,发间插着我的玉簪,背上爬满黑色丝线。合欢宗主坐在高座上,掀下面具,露出骷髅脸:“你师兄早就死了,现在的妖王,不过是具听话的壳。”
我猛地抽手后退。
青藤断裂三十七根,残音瞬间中断。但那一幕已刻进识海。白蘅不是背叛,是被操控。她死前划出的“蘅”字,不是求救,是控诉。而妖域血池深处的烙印,很可能就是她残留的一缕真魂。
风忽然停了。
三千血傀同时抬手,解开胸前丝线。玉佩残片掉落,在地面拼出半个古篆——“容”。
剩下的半个,应该在我这里。
我伸手探入怀中,摸到一块温热的碎片。那是从裴烬冰棺带出的锁魂阵眼残片,一直未毁。此刻它在发烫,与地上的残片产生共鸣。
他们不是来杀我的。
他们是来找完整的容器印记。
我低头看着满地玉佩残片,忽然明白过来。这些人不是敌人,也不是工具。他们是被割去的声音,是被掩埋的真相。他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完成仪式,是为了让某个人听见。
我松开青藤。
任由它垂落身侧。
然后一步一步走入军团中央。
没有攻击,也没有躲避。我走到第一具血傀面前,伸手抚过他的脸。冰冷,僵硬,但还有温度。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又眨了一下眼。
这不可能。死物不该有反应。
我转向第二具。
第三具。
直到走到第七百三十二具前,我停下。
他穿着褪色的蓝布衫,脸上有道旧疤,右手少了一根手指。我认识这件衣服。三十年前我在南岭救过一个少年,他娘病重,我去采药替他熬了七天。他走时非要留下这枚玉佩作谢礼,说是他家祖传之物。
我没要。
但他还是塞进了我包袱。
现在这块玉佩,正挂在他尸身上。
我喉咙发紧。
“你还记得我吗?”
他没回答。
但左手缓缓抬起,指向东方。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动作有迟疑,像是在挣扎什么。接着,他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施……主……”
只两个字,脖子上的丝线就猛然收紧,把他拽倒在地。其他血傀依旧静立,仿佛没看见这一幕。只有我知道,刚才那一瞬,他挣脱了控制。
我蹲下去,把他的头扶正。
“你说,我听着。”
他嘴唇颤抖,又要开口。
突然,所有血傀同时转身,面向北方。棺木震动,地面金液倒流回裂缝。一股强大意志正在逼近,不是孟婆,也不是合欢宗主,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存在——像是无数容器残魂聚合而成的意识体。
它要来了。
我站起身,擦掉嘴角血迹。青藤重新缠上手臂,虽然焦枯,但还能用。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会进攻,会把我撕碎,或者将我拖入祭坛成为新核心。
但我必须撑到最后一刻。
因为那个蓝衫少年还没说完话。
我盯着北方天际,那里乌云翻滚,隐约有钟声传来。每一次响动,识海就震荡一次。百万残音开始错乱,青藤失控地抽搐。我咬住牙关,不让身体倒下。
第一具血傀动了。
它抬起手,不是攻我,而是指向我胸口。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三千只手,齐齐指向同一位置。
我低头。
那里挂着一枚玉佩,是我从不离身的信物。此刻它正在发光,与地下残片呼应,形成完整符文。
“容器召引已成。”一个声音从风中传来。
不是孟婆。
是千面鬼。
他本该死了。
可这声音如此清晰。
我张嘴想问,却听见自己说出一句从未说过的话:“第十次轮回时……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