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时,树顶的叶子动了一下。
我脚步未停,手仍握着阿绫的。她的指尖温热,脉搏一下下敲在我掌心。我们沿着新裂开的土路往前走,身后是那棵青金巨树,枝叶铺满雷泽上空,根系扎进焦土深处。
她忽然说:“去看海。”
我点头,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多远。
就在这时,脚底一震。
不是大地在动,是我的识海。那股震动从眉心炸开,顺血脉直冲四肢。我猛地站住,阿绫也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她嘴唇微动,像是说了什么,可我没听见。
耳边只剩下一片低语。
百万残音——我以为它们都走了。可此刻,那些声音回来了,不是喧哗,而是一道细流,从树根的方向涌上来,钻进我的骨头里。
阿绫伸手扶我,我抬手挡了下去。
“别碰我。”我说。
她顿住,眼睛看着我,没有退,也没有靠近。风吹过她银发,发丝扫在肩头。片刻后,她轻轻松开了手。
我没有看她,全部心神沉入识海。
那里原本空荡,像洗过的夜空。现在却浮出一根藤蔓,绿得发暗,缠在元神周围。它不动,也不收,只是静静贴着,像在等我醒来。
我知道这是什么。
是那棵树的影子,进了我的魂。
我闭眼,顺着藤蔓往回探。它不抗拒,反而轻轻一抖,带我下沉。眼前黑了又亮,景象变了。
三百年前。
一座祭坛立在雾中,七个人跪在地上,背脊挺直。他们穿着不同宗门的衣袍,有道装、僧衣、狐裘,也有素麻布衣。最前方那人披蓑戴斗,身形半透,星图在脚下流转——是天机阁主。
红衣少女站在高台之上,手持蛇首杖,发丝垂落如瀑。她抬起手,指尖滴血,在空中划出符纹。每一道落下,跪着的人额上便多一道烙印。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时空:
“第七任容器……开始松动。”
我心头一紧。
孟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施法,不是残音拼凑的片段,而是完整的画面。她不是在说话,是在种命。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打进那些人的魂里。
我再看那七人,发现他们的影子连成一线,通向地底。而在最深处,埋着半颗金色心脏,正缓慢跳动。
和我现在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藤蔓猛地一缩,把我拉回识海。
我睁眼,冷汗已湿了后背。
阿绫还在原地,但离我远了些。她没说话,只望着我。我知道她在等一个解释,可我现在给不了。
刚才那一幕不是幻觉。那是被封存的记忆,藏在绿影之中,借树根与心脏的共鸣,强行送入我识海。它本不该出现,却被某种力量撕开了口子。
是谁?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纹泛着淡淡金光,是从眉心流出来的。朱砂痣裂开的缝隙还未合拢,里面仍有热度。我抬手按住额头,试图稳住识海,却发现那根青藤并未退去。
它还在。
而且更紧了。
我忽然想起裴烬死前的声音:“小尘……你的剑尖偏了三分。”
那时我以为他是在教我破招,后来才明白,那是他心魔契的破绽所在。
如今这绿影传来的记忆,是不是也是一种破绽?
不是给我看的,是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盘膝坐下,不再试图驱逐藤蔓,而是主动迎上去。既然它要传讯,我就接住。既然是残章,那就让我读完。
识海再度震动。
这一次,我没有抵抗,任由青藤引导。画面再次浮现,但这次更乱,像是被人刻意打碎过。我只能捕捉到几个片段:
——一只断手从祭坛滑落,掌心刻着卦象,指节扭曲;
——铜铃响了一声,随即被掐灭;
——有人在哭,不是悲痛,而是笑到流泪,“第九个死了,第七个还没补上”;
——最后是孟婆捻发的动作,她嘴角微扬,轻声道:“等他走完九十九步,路就通了。”
我猛地抽身。
呼吸急促,胸口发闷。那些话一句句撞在脑子里,尤其是最后一句。
九十九步。
我数过。从第一杀开始,到斩尽所有阻我之人,刚好九十九道残音。每一道都是别人用命铺的路,也是我一步步走过来的轨迹。
原来这条路,从来就不是为了让我超脱。
是为了让容器成型。
我抬头望向那棵树。青金枝干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叶面刻满纹路,全是残音留下的痕迹。它吸收了我的执念,也承接了百万亡魂的低语。它本该是新生的象征,可现在看来,更像是某种仪式的祭柱。
谁设的局?
天机阁主为何也在七人之中?他明明一直在帮我,引导我集齐残音。难道……那不是指引,是催熟?
我攥紧拳头,指甲陷进皮肉。
这时,识海中的青藤突然颤了一下。
不是传递记忆,而是在回应什么。仿佛地底的心脏跳了一拍,它也跟着收缩。我感觉到一股拉力,来自更深的地方,像是要把我拽下去。
我咬牙撑住,不敢再深入。
可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我心里生出来的。
“你终于看见了。”
我浑身一僵。
这声音……不是残音。
它没有执念,没有临死前的不甘或愤怒。它是平静的,带着一丝疲惫,还有一丝……欣慰?
我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
没人。
阿绫已经不在了。方才她站的地方,只剩下一缕风掠过草芽。她不是走了,是被这片土地送回了北疆祭坛。每一次轮回终结,她都会短暂回归本源,直到下次召唤。
我一个人站在树下。
太阳升到了中天,照得地面发白。远处传来鸡鸣,狗叫,还有女人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炊烟袅袅升起,比之前多了几缕。
一切都在复苏。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死去。
比如执念。
比如规则。
比如……她。
我盯着那棵树,低声问:“你还想瞒多久?”
风穿过叶隙,发出沙沙声。
没有回答。
但我感觉得到,那股注视还在。不是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整个世界背后。就像一张网,静静张开,等猎物自己走进中心。
我慢慢抬起手,摸了摸眉心。
裂缝仍在,金光未散。
我不是容器。
可如果这条路本就是为容器准备的,那我走过的每一步,是不是都在完成她的计划?
青藤微微晃动,像是在笑。
我闭上眼,最后一次沉入识海。
这一次,我不再追查记忆,而是反向追溯青藤的源头。它来自树根,树根连着心脏,心脏埋在忘川之下。而忘川的摆渡人早已化作萤火,只剩一句遗言飘在风里。
“你比前九个有趣多了。”
前九个?
我睁开眼,瞳孔收缩。
不是一次轮回,不是十世宿命。
是十次。
每一次,都有一个人走到终点,成为容器候选。而我,是第十个。
所以孟婆才会说:“等他走完九十九步,路就通了。”
她不是在等我赢。
她是在等我……完整。
我缓缓站起身,走向树根最粗的那一段。泥土松软,露出半截青藤,表面浮着细密符文,像是某种封印被磨蚀后的痕迹。
我蹲下,伸手触碰。
刹那间,地底传来心跳。
咚。
我也跟着震了一下。
不是恐惧,是一种共鸣。
我收回手,站直身体,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海在那里。
阿绫想去的地方。
但现在,我不能走。
因为我知道了真相的一部分。
第七任容器松动了。
而我能听见,是因为我也在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