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停了。
阿绫靠在我肩上,呼吸浅而稳。她手指还搭在那圈白骨环上,指尖的血已凝成暗红一点。我盯着那行浮现的字——“往生之誓,以魂为契”——没有动。
三百年前的事,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慢慢将她手拉下,她没反抗,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哼音,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她的双眼闭着,但我知道她没睡。刚才那一滴血不是偶然,是这具身体还记得什么。
我低头看掌心,焦糖灰烬还在,混着噬魂散的气息。指腹碾过,那点香残留得奇怪,像是被人刻意留在里面的。清虚门的药不会自己跑到轮回者的遗物里,除非……有人想让它出现。
我取出玉簪碎片。
这是从白蘅发间夺下的东西,半截断玉,边缘烧得焦黑。上一刻它还是死物,现在被灰烬一触,表面忽然泛起一层微光。那光沿着裂痕蔓延,勾出一道星图轮廓。
我不认得这星图。
但我见过和它一样的纹路。
在师尊书房的暗格里,有一盏人皮灯笼。灯面绘着星辰轨迹,每逢朔月便自行亮起。那时我还小,问过那是何图,师尊只说:“非天所授,不可观。”
如今这碎片上的星路,竟与那灯笼完全重合。
我心头一沉。
若此图出自天狼族秘传,为何会刻在清虚门禁地?师尊从未踏足北疆,更不可能接触圣女血脉之物。唯一的解释是——他从别处得来,且早已知晓其用。
阿绫忽然咳嗽了一声。
我转头,见她睫毛轻颤,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话。我没催她,只将玉簪碎片贴回衣襟内侧。她现在的状态经不起太多刺激,刚才那一场雷劫虽被千面鬼吞下,但她体内的烙印并未消失,只是暂时封住。
风又起了。
林子深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很轻,但连续不断,像是有人踩着固定节奏走来。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来的不是活人,否则脚步不会如此均匀。若是幽冥殿主的人,早该动手。他们喜欢折磨,不急着杀人。
我等了一会儿,声音却停了。
四周安静得反常。
就在这时,空中浮现出一个人影。
他站在离我们三步远的地方,身形模糊,像隔着一层水雾。白发披散,发间插着九根银针,目光直直落在我脸上。
楚珩的师尊。
我的师父。
他不该在这里。他死了快三百年,死在飞升台上,被自己引下的天雷劈成灰。可此刻他站在这里,不是幻觉,也不是残音所化。我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压迫感,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你以为裴烬为何而死?”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
我没有回答。
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对。师尊一向不说废话,更不会质问弟子。他只会下令,然后看着你执行,无论对错。
“若为护我而亡,我自当铭记。”我说。
他冷笑一声,“护你?他是为了带走《九霄雷诀》残页才去北疆。你说,一个剑修,为何要去碰雷法典籍?”
我心跳慢了一拍。
《九霄雷诀》是清虚门最高秘典,历来只有掌门可修。三百年前,此诀残缺,仅存一页,藏于密室深处。据传那页纸上记载的不是功法,而是破解雷劫之法。后来那页纸莫名焚毁,再无人提起。
可裴烬……去过密室。
记忆回溯突然开启。
画面是一间石室,四壁刻满符文。雪从窗缝飘进来,落在地上结成薄冰。师尊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张泛黄的纸页。他把纸塞进裴烬怀里,低声说:“带此物去北疆,否则飞升雷劫必死。”
裴烬脸色发白,手指抖了一下。
就在他接过纸的瞬间,那页纸无火自燃,化作灰烬,随风散尽。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没有信。
这段记忆太干净了。没有情绪,没有多余动作,连师尊说话时的口型都和声音对不上。这是被人改过的伪忆,用来误导我。
我闭眼,沉入识海。
百万残音翻涌,我拨开层层杂音,终于找到那一道熟悉的低语——“小尘……你的剑尖偏了三分。”
裴烬的残音。
我以此为锚,逆推记忆流。
真实片段浮现。
依旧是那夜,依旧是密室。但这一次,我看到师尊递出残页时,指尖划破掌心,一滴血落入纸中。那血渗入纸面,整张纸才开始燃烧。不是自燃,是封印术启动的反应。
而裴烬的眼神也不是恐惧,是愤怒。他盯着师尊,嘴唇动了动,说了三个字。
我没听清。
画面再次中断。
我睁开眼,冷汗顺着背脊滑下。
原来如此。
师尊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得到《九霄雷诀》。他交给裴烬的不是希望,是陷阱。那页纸本身就是一道封印,一旦被携带者离开清虚门范围,就会触发追踪咒。而裴烬明知如此,还是接下了。
他是故意的。
他用自己的命,把那页纸带出了山门,哪怕它最终化为灰烬,也完成了传递。
可传递给了谁?
我忽然想到湖边小屋那晚,阿绫耳后白骨纹亮起时闪过的画面——第七世,她被剜双目献祭于星坛。而在祭坛边缘,站着一名银甲男子,手持长剑,背影熟悉得让我心口发紧。
那是裴烬。
他三百年前就来过北疆。
不是奉命行事,是私自前往。
我握紧玉簪碎片,边缘割进掌心。疼痛让我清醒。
这一切不是巧合。师尊研究天狼秘术,裴烬冒险送出残页,千面鬼留下焦糖线索,甚至连阿绫体内的骨钉,都指向同一个目的——等一个人回来。
一个能听见死者执念的人。
一个走过无数条由他人尸骨铺成的路,却始终未被吞噬的人。
我抬头看向幻影。
他还站在那里,眼神复杂,像是在等我说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问。
他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我的眉心。
朱砂痣突然灼痛。
我猛地后退一步,扶住树干。识海震荡加剧,黑血从眼角渗出,滑过脸颊。阿绫在我怀里动了一下,呼吸变得急促。
幻影开始消散。
他的身影像被风吹散的烟,最后一瞬,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像师尊,倒像是在看一个熟人。
然后他消失了。
林子里恢复寂静。
我靠在树上,喘了几口气。眉心的血越流越多,滴在玉簪碎片上,染红了那道星图。奇怪的是,血迹蔓延到某一处时,星图忽然微微一闪,像是回应了什么。
我盯着那点变化,忽然明白。
这不是地图。
是钥匙。
它要打开的,不是某个地方,而是某段被封锁的记忆。
阿绫这时睁开了眼。
她的瞳孔先是赤金,再转幽蓝,最后定在浅灰。她看着我,声音很轻:“你刚才……看见了谁?”
我没有立刻回答。
她记得刚才的事。虽然昏沉,但她感知到了幻影的存在。
“一个死人。”我说。
她点头,似乎不意外。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后的骨钉,指尖碰到第三枚时顿了一下,眉头微皱。
“它们在动。”她说。
我抓住她手腕,“哪里动?”
“不是真的动……是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转,很慢,但一直在转。”她闭眼,像是在感受体内,“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沉默。
她在感应烙印的变化。孟婆的容器不是被动承受,而是会主动寻找契合之物。而此刻,她体内的东西,正在被什么吸引。
我低头看手中的玉簪碎片。
血已经浸透一角,星图在血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又有铃声响起。
这一次,是从湖面传来的。
我扶起阿绫,让她靠在我肩上。
“还能走吗?”
她点头,脚下一软,我揽住她腰。
我们朝着镜湖方向走去。
每一步踩在腐叶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走了不到十丈,她忽然停下。
“等等。”
我回头。
她盯着前方一棵歪斜的老松,树干上挂着一圈白骨环,正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盯着那串骨铃,眼神变了。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
是一种……熟悉。
她慢慢抬起手,指向那棵树。
“那里……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