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越来越密，像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阿绫跪在地上，双手抱头，骨钉剧烈震颤。她的呼吸变得断续，银发无风自动，耳后白骨纹发出微弱的光。我蹲在她身旁，手指按住她手腕，脉搏跳得极乱。
头顶的天色忽然暗了。
林间雾气翻涌，云层压下来，像一块烧红的铁盖在树梢上。一道裂光划过天空，雷声未响，空气已经发麻。
这不是普通的雷劫。
我认得这种气息——五百年前，在昆仑西侧见过一次。那天，一名祭司当众自焚，临死前喊出一句话，被我收为残音：“孟婆容器烙印，以魂钉封往生之誓。”
那声音一直沉在识海深处，从未启用。
现在它自己浮了出来。
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阿绫脖颈后的三枚骨钉不是封印，是标记。她是容器，而这场雷劫，是要唤醒她体内的东西。
不能等。
我闭眼，将那道残音引爆。
“孟婆容器烙印，以魂钉封往生之誓。”
话音落下的瞬间，阿绫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她脖颈上的骨钉骤然亮起血纹，如同活物般蠕动，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红线，直连脑后。
天上雷云旋转加快，中心裂开一道口子，紫黑色的电光凝聚成柱，轰然劈下。
我挡在她身前，却知道这一击根本挡不住。
雷还未落地，空气中已弥漫出焦味。我的左肩旧伤突然刺痛，那是三百年前被雷部正神所伤的位置。此刻经脉像是被铁丝穿过，一寸寸收紧。
就在雷光即将命中的一瞬，一道影子从虚空中浮现。
是个佝偻的人形，矮小，穿着破旧布袍，怀里紧紧抱着半块焦糖。他没有脸，轮廓模糊，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千面鬼。
我的前世身。
他不说话，只是张开嘴，迎着那道天雷冲了上去。
雷柱撞进他口中，身体瞬间变黑，皮肤龟裂，像是被火烤干的泥胎。但他没有倒下，反而抬起手，把整道雷气强行咽了下去。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碎成一片片灰烬，随风飘散。
最后一刻，他转过头，看向我。
“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
声音很轻，却直接落在识海里。
说完，他手中的焦糖也化成了灰，其中一缕飘到了阿绫唇边，沾在她发白的嘴角。
雷停了。
云层缓缓退去，林间恢复昏暗。四周的铃声也静了下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敢再靠近。
我跪坐在地，胸口起伏。识海震荡不止，百万残音齐鸣，刚才那一句残音反噬极重，眉心朱砂不断渗血，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片红。
阿绫还躺在地上，但不再抽搐。骨钉上的血纹消失了，恢复原本的暗灰色。她的眼睛闭着，睫毛微微颤动。
我伸手探她鼻息，还算平稳。
低头看掌心，还捏着一小撮从空中接住的焦糖灰烬。指腹碾了碾，发现里面混着一丝极淡的香气，闻起来有点像清虚门药房最深处存放的“噬魂散”。
那种药，能抹除记忆，也能种下执念。
我盯着灰烬看了很久，慢慢攥紧拳头。
这时，阿绫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俯身靠近，听见她嘴唇微启，声音几乎听不见。
“第七世……火刑柱……他们说圣女背叛……”
又是这句话。
我靠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是师尊。你也不是三百年前那个被烧死的圣女。”
她没反应。
我闭眼，调动识海，将千面鬼最后那句话凝成一道音流，顺着她耳道送入识海。
“第十次轮回时……记得不要吃糖。”
音落刹那，她猛然睁眼。
双瞳颜色交替闪过，左眼赤金，右眼幽蓝，最终短暂定格在清明的浅灰色。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
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清醒。
但她体内还有别的东西在拉扯她。骨钉虽暂时安静，可那三枚钉子根部，似乎有某种符文在缓慢转动，像锁链松了一环，又像门开了一条缝。
远处，又有铃声响起。
这一次，是从西边来的，节奏不同，比之前的更慢，但每一声都带着拖音，像是有人在摇动沉重的骨环。
我站起身，扶阿绫靠在树干上。她抬手摸了摸脖颈，指尖碰到骨钉时顿了一下，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我没问她感觉如何。
有些事，现在不能说破。
我只知道，千面鬼不会无缘无故现身吞雷。他留下这句话，一定有用意。而那焦糖里的药香，绝非偶然。
清虚门的药，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轮回者的遗物中？
我望向林深处。
铃声还在响，越来越近。
阿绫忽然抓住我的袖角，力气不大，但很紧。
我回头。
她看着我，声音沙哑：“你说……我不是她？”
我点头：“你是阿绫。不是三百年前的任何人。”
她垂下眼，手指慢慢松开。
片刻后，她低声说：“可我记得……那些火，那些人……他们烧我的时候，说我背叛了天狼族的誓约。”
我没有回答。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一世，真正背叛誓约的，是另一个人。
是那个站在祭坛上，手持长剑的道士。
是我的师尊。
而现在，这具身体里埋着孟婆的烙印，每一世轮回，都是在重复一场早已写好的结局。
我握紧手中灰烬，慢慢站直。
如果这是命定的路，那就由我来斩断。
铃声逼近，林间枯叶被风吹动。
我扶起阿绫，让她靠在我肩上。
“还能走吗？”
她点头，脚下一软，差点摔倒。我揽住她腰，撑住她身体。
我们沿着古树边缘前行，避开空地。每一步都踩在腐叶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走了不到十丈，她忽然停下。
“等等。”
我回头。
她盯着前方一棵歪斜的老松，树干上挂着一圈白骨环，正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盯着那串骨铃，眼神变了。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
是一种……熟悉。
她慢慢抬起手，指向那棵树。
“那里……有东西。”
我皱眉：“什么？”
她没回答，只是向前走了两步，伸手碰了碰那圈骨环。
指尖触到的瞬间，整串铃铛突然停止晃动。
然后，一滴血从她指尖渗出，落在最下方的一节骨头上。
那骨头吸收了血，表面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字迹：
“往生之誓，以魂为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