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校园，空气清冽得过分，带着泥土、湿树叶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桂花残香。积水在青石板路上映出破碎的天光云影，又被早起的师生匆匆踩碎。奚雅淓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作文本，穿过略显嘈杂的课间走廊，走向语文教研组办公室。
昨晚的雨和那趟并不算漫长的车程，像一层薄薄的雾霭，笼罩在她心头，尚未完全散去。轩辰滴了眼药水早早睡下，何炜凌晨才回来，带着一身烟味和更深的沉默，直接进了书房，门轻轻关上。她躺在主卧床上，听着书房隐约传来的、极其压抑的咳嗽声，睁眼到天色微亮。
“奚老师！”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是同组的年轻老师小林，抱着一叠试卷迎面走来，脸上带着笑，“刚才有人找你，在办公室等呢。”
“谁啊？”奚雅淓问，脚步未停。
“不认识，一位先生，说是市一中的老师，姓陈。”小林眨眨眼，压低声音，“长得挺帅，气质也好。说是跟你约了讨论教学交流的事？”
奚雅淓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陈邈？他怎么会直接找到学校来？昨晚分开时，他并没有提今天会来。
“哦，是有这么回事。”她面上平静地应道，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推开教研组办公室的门。
陈邈果然在。他站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门，正微微仰头看着墙上贴着的学生优秀作文展板。清晨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落在他浅灰色的衬衫和深色裤子上，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轮廓。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位老师在埋头备课，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
“陈老师？”奚雅淓出声。
陈邈转过身，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意。“雅淓，没打扰你吧？正好上午在市教育局这边有个小会，结束得早，想着离你学校近，就冒昧过来了。”他解释着，目光落在她怀里那摞厚厚的作文本上，“这么重，我帮你拿。”
他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摞本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奚雅淓的手背，温热，干燥。
“没事，不重。”奚雅淓说，领着他走向自己靠里侧的办公桌，“坐吧。你说教学交流……”
“不急。”陈邈将作文本轻轻放在她桌角，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淡淡的青色，“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是不是轩辰眼睛还不舒服，折腾到很晚？”
他的关心直接而自然，带着教师职业特有的细致观察力。
“没有，轩辰睡得挺好。”奚雅淓下意识避开了自己失眠的原因，拉开椅子坐下，“可能是早上起得早了点。你说教学交流是？”
陈邈在她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是这样，我们一中语文组最近在做一个关于‘在地文化资源与深度学习’的小课题，主要探索如何更系统、更深度地利用本地文化素材，不仅仅是作为作文素材，而是贯穿到阅读、思辨、甚至研究性学习中去。我听说你们学校在这方面也有一些尝试，所以想过来取取经，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将文件推到奚雅淓面前。封面上是工整的打印标题，内页有详细的课题设想、实施步骤和预期成果。思路清晰，架构完整，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奚雅淓翻看着，心里那点异样感稍微淡去了一些。这确实是一个正经的教学研讨由头。她所在的学校虽然不如市一中是重点，但在校本课程开发上确实做过一些尝试，她本人也参与过相关公开课。
“这个课题方向很有价值。”奚雅淓抬起头，专业性地评价道，“我们学校之前做过‘练江风物’的专题阅读，也组织过学生走访老街，但确实没有上升到课题研究的层面，更偏重体验和感受。你们这个‘深度学习’的定位，更有挑战性，也更有意义。”
见她进入工作状态，陈邈的笑意更深了些，眼神专注。“所以就想听听你们一线实践者的经验和困惑。尤其是你，雅淓，你带班有经验，课也上得扎实，学生们反馈很好。你的看法一定很关键。”
他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充满尊重和认可。这让奚雅淓感到一种被专业认同的熨帖，暂时忽略了其他。
两人就课题的具体内容讨论起来。陈邈准备充分，问题提得很有针对性；奚雅淓也抛开杂念，结合自己的教学实践，给出了一些具体的建议和曾经遇到的困难。对话流畅而深入，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和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阳光慢慢移动，照亮了桌上摊开的教案、红笔、还有陈邈带来的那份课题文件。窗台上，一盆绿萝在光线里舒展着油亮的叶子。
不知过了多久，讨论暂告一段落。陈邈收起笔，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目光再次落到奚雅淓脸上，这一次，少了些纯粹的工作审视，多了些温和的关切。
“雅淓，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他声音放轻了些，“我看你气色真的不如以前。是不是……家里事情太多，压力太大了？”
话题突然从工作转向个人，奚雅淓有些猝不及防。她垂下眼帘，整理着桌上的纸张。“还好。都习惯了。”
“何炜那边，项目压力应该不小吧？”陈邈继续问，语气依旧温和，但问题直接了许多，“昨晚看他匆匆忙忙的，话也不多。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事，有些……”他斟酌着用词，“沟通上的困难？”
奚雅淓沉默了一下。何炜的压力，何炜的沉默，何炜越来越多她无法参与也无法理解的世界，以及由此带来的、日益冰冷的家庭氛围……这些，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娘家人。但此刻，面对陈邈那双透着真诚关切的眼睛，那份独自扛了许久的重负，似乎找到了一丝可以短暂卸下的缝隙。
“……他压力是很大。”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教案的边缘，“新项目刚起步，很多难处。他又是个什么事都往自己心里搁的人，回来也不怎么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上忙。”
“男人有时候是这样，觉得说出来是示弱。”陈邈理解地点点头，语气带着共情，“尤其是像何炜现在这种情况，背水一战，更不想把负面情绪带回家。但这不代表他不需要支持。只是，可能他需要的支持方式，和你能给的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看着奚雅淓：“其实，有时候，安静的陪伴，或者帮他处理好后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也是一种很重要的支持。你照顾好轩辰，打理好家里，让他回来能有个稍微放松点的环境，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太苛责自己。”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缓缓注入奚雅淓因长期紧绷而有些干涸的心田。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所有人都觉得，何炜在外面拼搏不易，她作为妻子，理应把家撑好。但撑得好不好，累不累，有没有委屈和无力，无人问津。而陈邈，看到了，并且说了出来。
“谢谢你，陈邈。”她抬起头，看向他，这次的眼神里，真切地多了几分感激和动容，“有时候，确实觉得……挺累的。”
“我明白。”陈邈的目光温柔地笼罩着她，“所以，更要对自己好一点。该休息休息，该放松放松。有什么需要跑腿、或者需要人商量的事情，别总是一个人扛着。老同学不是白叫的。”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温暖，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可靠感，“比如今天，我来找你谈工作，其实也是想看看你，跟你说说话。看你状态还好，我就放心些。”
这话已经隐约越过了普通同学或同事的界限，带着更私人的关切。但他说得如此自然坦荡，反而让人生不出被冒犯之感，只觉得被珍重对待。
奚雅淓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她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我没事。倒是你，工作那么忙，还惦记着这些。”
“惦记是应该的。”陈邈轻声说，随即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次拜访，不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好了，不耽误你太多时间。课题的事，我们保持联系。文件留给你，有空慢慢看。有任何想法，随时告诉我。”
他也拿起了自己的公文包。
“这就走了？”奚雅淓也站起来。
“嗯，下午还有课。”陈邈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雅淓，周末如果天气好，一中那边有个小小的教师书画沙龙，就是几个喜欢写写画画的老师聚聚，很随意。你要是有空，也过来坐坐？放松一下，换换心情。”
这是一个更明确的、私人化的邀请。
奚雅淓迟疑了一下。周末……何炜大概又在忙项目，轩辰可能要补习或自己学习。
“我……看情况吧。”她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有断然拒绝。
“好，不急。想来随时告诉我。”陈邈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别，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奚雅淓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依旧明亮，绿萝依旧翠绿。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对话的温度，和那股淡淡的、温和的檀香旧书气息。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目光落在陈邈留下的那份课题文件上，又移到桌角那摞他帮忙拿过来的作文本上。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常用的那个白瓷茶杯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浅碧色的釉面茶盏。盏中还留着一点未喝完的、清澈的茶汤，正袅袅地冒着几乎看不见的热气。
那不是她的杯子。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杯子她也认得。
只能是陈邈刚才用过的。他什么时候倒的茶？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她伸出手，指尖碰了碰那茶盏的边缘。瓷质细腻温润，还残留着一丝人体的余温。
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浅碧色的釉面上，折射出一点柔和而幽静的光。
像雨后积水中，偶然映出的一小片，格外清澈明净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