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色是浑浊的铅灰。何炜在“像素方舟”工作室门口与阿哲、小晚、陈墨汇合。四人挤进那辆尾号37的旧桑塔纳,车身布满细小的刮痕和灰尘,发动机启动时发出沉闷的咳嗽声,像一头疲惫的老兽。
陈墨开车,何炜坐在副驾,阿哲和小晚抱着设备包挤在后座。车厢里弥漫着隔夜的烟味、机油味和他们带来的早点(包子豆浆)的混合气味。没人多说话,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指引着方向,驶出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再次奔向那条颠簸的县道。
何炜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逐渐荒凉的景色。他几乎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父亲关于“灯”的呓语、奚雅淓发来的那张餐桌照片、书房里那本沉默的《练江渔樵诗钞》,还有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重叠,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拿出手机,调出周老爷子那段核心录音,插上耳机,调到最小音量,闭上眼睛。嘶哑的“哟——嗬——”在耳膜深处再次响起,混合着腕部记忆里的细微刮擦感。他需要这个声音,需要它带来的那种粗糙而真实的刺痛,来锚定自己,对抗内外交困的眩晕。
车子驶入坳背村地界时,天色亮了一些,但依旧是阴沉的,铅云低垂,似乎随时会滴下雨来。空气湿冷,江风裹挟着更浓重的水腥味和腐烂植物的气息灌入车窗。
陈墨没有直接把车开到周老爷子住处附近,而是在距离那片坡地还有一里多路的一个废弃晒谷场停下。“从这里走过去,动静小点。”他熄了火。
四人下车,背上设备。何炜将那两个改装过的微型相机分别装在胸前的口袋和随身的帆布挎包侧面不起眼的夹层里,用外套稍微遮掩。阿哲和小晚则拿着相对便携的录音设备和一台小dv——这是为了应付可能的“官方记录”说辞,真正的核心捕捉,要靠隐藏的微型设备。
陈墨的表叔已经等在晒谷场边缘,看到他们,快步迎上来,脸色比上次更凝重些。“你们可来了。周叔这两天精神头更差了,早上起来就说身上没力气,坐在藤椅里半天不动弹。还有,”他压低声音,“昨天后晌,村口小卖部老王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在村子外头那条断头路停了挺久,车里好像有人拿着望远镜往这边看。车牌用泥巴糊了,看不清。”
黑色轿车。望远镜。何炜和陈墨交换了一个眼神。b方(专业记录者)?还是别的什么人?
“不管他们。我们抓紧时间。”何炜说。
表叔点点头,领着他们沿着田埂小路,绕开可能有人家的地方,悄悄靠近周老爷子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
院子里比上次更显破败,落叶和鸡粪堆积着无人打扫。屋里依旧昏暗,灶膛里的火似乎刚添过柴,噼啪作响,提供着唯一的光和微弱的热量。周老爷子蜷缩在藤椅里的姿势几乎没变,只是看起来更瘦小,更像一团即将被阴影吞没的皱褶。他闭着眼,呼吸轻浅。
表叔凑到他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老爷子眼皮颤了颤,没睁开,只是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炜心里一沉。老爷子今天的状态,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他们期待的“自然瞬间”,很可能不会出现。
他示意阿哲和小晚先别急着架设明显设备,自己则轻轻在灶膛边那个破箩筐上坐下,位置和角度恰好能让胸前隐藏的微型相机镜头,透过外套的缝隙,对准老爷子的侧脸和上半身。他调整呼吸,让自己尽可能融入这昏暗安静的环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灶火燃烧,光影在老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缓慢移动。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鸡鸣或犬吠,更衬得屋里死寂。老爷子一直没睁眼,只是胸口极其缓慢地起伏。
就在何炜几乎要放弃,准备改用更温和的方式尝试引导时,老爷子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忽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深陷的眼皮颤动加剧,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仿佛溺水般的吸气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脸上的肌肉开始出现一种近乎痉挛的细微抽动,集中在腮帮和脖颈两侧。那不是在说话,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深处、不受控制的条件反射。
何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指不动声色地按下了胸前口袋里的微型相机遥控开关。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镜头正在忠实记录着老爷子脸上每一丝细微的颤动。
老爷子喉咙里的声音逐渐变大,变成一种低沉的、艰难的喘息。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声熟悉的、嘶哑的“哟——嗬——!”再次冲口而出!
这一次,比录音里的更短促,更破碎,尾音几乎是戛然而止,带着一种力竭的呜咽。但就在这短促的爆发瞬间,老爷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仿佛蒙着永远散不去江雾的眼睛,在灶火映照下,竟然短暂地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亮,直直地、空洞地望向前方的虚空,仿佛穿透了土坯墙,望见了年轻时浊浪滔天的江面,望见了早已沉没的旧船和逝去的同伴。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极度浓缩的、属于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反抗与呐喊,凝固在时间将尽的一刻。
几乎同时,他脖颈上松弛干瘪的皮肤下,几条青筋陡然贲起,随着那声呐喊剧烈地跳动、颤动,如同几条濒死的细蛇在做最后的挣扎。
这个画面——嘶哑呐喊的口型、猛然睁开的空洞而爆亮的眼睛、脖颈上剧烈跳动的青筋——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随即,老爷子眼中的光亮迅速熄灭,重新被浑浊覆盖,脖颈的青筋也松弛下去,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头猛地向后一仰,靠在了藤椅破旧的靠背上,眼睛重新闭上,胸口剧烈起伏,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喘息。
整个土坯房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灶火的噼啪声和老爷子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何炜僵坐在原地,心脏狂跳,握着遥控开关的手指冰凉。他知道,胸前那个微型相机,应该已经捕捉到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两秒。那是远超预期的、灵魂出窍般的瞬间。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对阿哲和小晚做了个极轻微的手势。两人会意,开始用相对安静的设备,录制一些环境音和老爷子喘息恢复的镜头,作为补充素材。
他们在屋里又待了大约二十分钟,直到老爷子呼吸渐渐平复,似乎重新陷入昏睡。何炜将带来的软点心和新添的一点心意(一个装着钱的薄信封,金额比上次稍多)交给表叔,再三叮嘱他照顾好老人,然后才和同伴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土坯房。
回程路上,四人依旧沉默,但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一种混合着震撼、沉重与隐隐兴奋的情绪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阿哲和小晚小声检查着设备里录到的素材,尤其是那台小dv捕捉到的、老爷子最后喘息的特写,虽然不如隐藏相机可能拍到的角度绝佳,但同样充满力量。
陈墨专注开车,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何炜几次。何炜则一直看着窗外,脑海中反复闪回老爷子猛然睁眼、青筋暴跳的那两秒。那不仅仅是声音,那是整个生命在时间悬崖边的最后一次狰狞具现。他知道,有了这个画面(如果隐藏相机成功捕捉到的话),他们的“核心瞬间”体验,将拥有撕裂灵魂般的冲击力。
车子驶回城区边缘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细密的冷雨,敲打着车窗,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何炜拿出来,是奚雅淓。他心头莫名一紧,接通。
“喂?”
“你在回城路上了吗?”奚雅淓的声音传来,背景有些空旷,似乎也在室外,能听到隐约的车流声和雨声。
“快了,进城了。怎么了?”
“轩辰下午学校临时调课,放假半天。他之前说眼睛有点不舒服,看黑板模糊,我想带他去市一医院眼科看看。本来想等你回来,但预约的时间快到了,又下雨……”奚雅淓语速比平时稍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陈邈说他下午正好没事,车就在附近,可以送我们过去。我想着……”
何炜感到胸腔里的空气瞬间被抽空。雨刷在车前窗单调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清晰,又迅速被雨水覆盖。
“……你想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异常。
“我想着,看病要紧,雨又大,打车也不方便。就……先坐他车去了。”奚雅淓说,语气里带着一点解释的意味,但更多的是陈述一个既成事实。“你看完那边的事,要是结束得早,就直接来医院找我们吧。我们在眼科三诊室。”
何炜握着手机,指节发白。他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扭曲的城市街景,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好。”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
电话挂断。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刷规律的声音,发动机的噪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何炜慢慢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屏幕暗下去之前,他瞥见了时间:下午一点四十七分。
陈邈的车,就在“附近”。雨大,打车不方便。看病要紧。
所有理由都无懈可击,所有安排都顺理成章。
他仿佛能看见那幅画面:陈邈那辆低调但舒适的车平稳地停在奚雅淓和轩辰面前,车门打开,陈邈或许还体贴地撑开了伞。轩辰自然地坐进后座,奚雅淓犹豫一下,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车门关上,将冰冷的雨水和属于他何炜的、迟滞的关心,都隔绝在外。车子驶向医院,车厢里或许会放着舒缓的音乐,陈邈会温和地询问轩辰眼睛的具体情况,会以老师的身份给出专业的建议,会以老同学的身份,与奚雅淓聊起一些轻松的话题,关于学校,关于学生,甚至……关于那本《练江渔樵诗钞》。
而他自己,坐在一辆破旧、充满异味的面包车里,刚从一片即将被遗忘的荒凉中挣扎回来,怀里揣着一段沉重如铅、关于另一个垂死生命的震撼记录,浑身疲惫,满心焦灼,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和另一个男人恰到好处的“正好有空”,隔绝在了家庭的常规叙事之外。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
何炜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
车窗外的城市,在滂沱大雨中,彻底模糊成了一片动荡的、没有轮廓的灰色水幕。而车里,旧桑塔纳的雨刷,还在徒劳地、一遍又一遍,试图刮开一片清晰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