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唤醒的,何炜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米白色,带一点细微的纹理,一盏设计简约的吸顶灯。阳光从侧面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斜斜的、温暖的光带,光带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记忆随着感官一同苏醒。鼻腔里充盈着一种温暖的气息,是干净的棉织物在阳光下晒过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极淡的、像是薰衣草或鼠尾草的香薰气味,还有……属于苏晴身上那种独特的、冷调兰草香,但在此刻的环境里,似乎被柔化了,变得绵长而私密。身下的床垫柔软但支撑力很好,被子蓬松轻盈。
他微微侧头。
苏晴正背对着他,趟在旁边。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浅灰色的男式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的小臂。衬衫的下摆堪堪遮住大腿根部,下面似乎……什么也没穿。晨光勾勒着她低头时脖颈柔和的曲线和散落在肩头的黑发。
这个背影,这个场景,充满了居家的、慵懒的亲密感,也更……危险。它制造了一种虚幻的日常感,仿佛他们是一对共度良宵后共享宁静早晨的寻常伴侣。
何炜的心脏无声地收紧。昨夜的一切碎片——庆功宴后的送行,车内灼热的空气和触碰,那条让他辗转反侧的暧昧信息,最终驱使他返回这里的那个近乎失控的电话,以及在这间陌生公寓里发生的、比上一次更加深入也更加迷乱的纠缠——此刻如同被这道晨光冲刷过的胶片,显影出清晰而令人心悸的画面。
他背叛了。又一次,而且是在一个更具迷惑性、更像“家”的地方。
苏晴似乎感觉到他醒了,静静地停了几秒,然后转过身来。
晨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毛边。她没有化妆,皮肤在自然光下看起来细腻得近乎透明,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却丝毫不显憔悴,反而添了一种慵懒的风情。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昨夜倾诉时的脆弱,也没有刻意营造的诱惑,只是很自然地看向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醒了?”她的声音有些哑,却比平时更软,带着刚醒不久的松弛。
“嗯。”何炜应了一声,声音干涩。他想坐起来,身体却有些酸软迟滞,一种放纵后的疲惫感深入骨髓。
苏晴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她忽然倾身过来,不是靠近他的脸,而是俯身,将脸颊轻轻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带着熨帖的暖意。她的呼吸拂过他胸口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贴着。一只手臂横过来,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抬起来,指尖开始在他胸膛上,极其缓慢地、轻柔地划动。不是情欲的撩拨,更像是一种依赖的、确认存在的无意识动作。指尖划过皮肤,带起细微的痒,和一种更深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触动。
就在何炜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她开口了,声音闷在他胸口,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梦呓般的质感。
“我昨晚……说的都是真的。”她顿了顿,指尖在他心口的位置停住,“不是喝了酒胡言乱语。是真的……想了你很久。”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从你停职那时候开始,不,可能更早……看到你在医院走廊里撑着墙,背影那么累,我就……”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轻轻吸了口气,“后来看你一点点缓过来,回去上班,处理那些麻烦,表面上好像没事了,但我知道,你心里那根弦还绷着,甚至绷得更紧。”
她的指尖又开始轻轻划动,这次是有轨迹的,仿佛在描摹什么无形的图案。“我总忍不住想,你在那个家里,是不是也一直这样绷着?跟奚老师……你们之间,是不是只剩下那些必须要说的话了?”
她提到了奚雅淓。如此直接,如此平静。何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苏晴似乎并未察觉,或者并不在意。
“我知道我不该想这些,不该问这些。”她继续说着,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平铺直叙的、令人心疼的认真,“可我就是控制不住。看到你为难,看到你累,我就……就觉得这里堵得慌。”她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有时候,我甚至有点恨自己。”她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快乐,只有苦涩,“恨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明明知道是错,是麻烦,可能到头来一场空,甚至更糟……可就是像上了瘾,戒不掉。”
她抬起头,看向他。晨光中,她的眼睛异常清亮,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还有一些他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有依恋,有无奈,有豁出去的决绝,还有一丝极深的、几乎被隐藏起来的痛楚。
“何炜,我不想逼你什么,也没资格要求你什么。”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他心上,“我只是……忍不住想对你好一点,哪怕就一点点。在你绷得太紧的时候,给你一个地方,能稍微……松口气。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重新将脸埋回他胸口,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哪怕这港湾本身也充满了未知的风浪。
何炜僵硬地躺在那里,胸膛上承受着她的重量和温度,耳边回响着她那番毫无保留、甚至有些卑微的倾诉。没有算计,没有手段,只有一个女人最真实、最脆弱的内心剖白。它比任何精心设计的诱惑都更直接地击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个同样疲惫不堪、同样渴望“松口气”的角落。
长久以来,他在家庭里扮演着需要支撑一切的儿子、丈夫、父亲,在工作中扮演着需要谨小慎微、努力挽回过失的下属。他的弦确实绷到了极限,无处可松。而苏晴,这个本应是他错误和麻烦源头的女人,此刻却用这样一种方式,为他提供了这个“松口气”的虚幻空间。尽管这空间建立在背叛和更大的危险之上,但那一刻的慰藉感,是如此真实,如此……诱人。
他没有说话。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虚伪或残忍。他只是抬起手臂,有些笨拙地、却异常用力地,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用一个沉默的、带着同样复杂情绪的拥抱,去回应她那汹涌而绝望的孤独与渴望。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闭上了眼睛。在这个充满她气息的、陌生的“家”里,在晨光与静谧中,他允许自己暂时沉溺于这种被需要、被理解的扭曲温暖中,允许自己暂时忘记所有外界的责任与束缚。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移动,照亮了更多房间的细节。简洁的原木色家具,摆满专业书籍和几盆绿植的书架,墙上挂着几幅抽象风格的画。这确实是一个精心布置过的、属于苏晴的“温馨小家”。而她此刻,正蜷缩在他怀里。
最终,是苏晴先动了。她轻轻挣脱他的怀抱,坐起身,捋了捋头发。“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她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甚至带着一点轻快,仿佛刚才那段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她起身,那件宽大的衬衫下摆晃动,露出笔直修长的腿。她赤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去向厨房,背影自然得仿佛这是他们之间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何炜也慢慢坐起来,靠在床头。身体的疲惫感仍在,但精神上,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却缓缓弥漫开来。那根勒了他太久太紧的弦,似乎真的因为昨夜彻底的放纵和刚才那番毫无保留的交流,而暂时松弛了。压在胸口的巨石被挪开了一道缝隙,新鲜的、带着罪恶感的空气透了进来,让他得以喘息。他甚至感到一种久违的、身体内部的平静与……活力。
然而,几乎就在这“轻松感”升腾而起的同时,另一股冰冷的、沉重的感觉,如同潜伏在阳光下的阴影,迅速蔓延开来——
愧疚。尖锐的、带着刺痛的愧疚,精准地刺中了心脏。
奚雅淓的脸,无比清晰地浮现。不是最近通话里那种平静的疲惫,而是许多年前,她刚生下轩轩时,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看着他笨拙地抱着那个小肉团时的模样。还有去年父亲刚病倒时,她在医院走廊里,握着他冰凉的手,低声说“别怕,有我呢”时的坚定眼神。
那些被他因生活压力和自身困顿而逐渐忽略、甚至有些漠视的温暖瞬间,此刻如同褪色的照片被重新染色,变得异常鲜活,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尖锐的对比,狠狠地扎进他此刻躺在另一个女人床上的现实里。
他刚刚在一个宣称“想他想到快疯掉”的女人怀里醒来,沉浸在被深刻理解和需要所带来的虚幻慰藉中。而他的妻子,此刻或许正在市里的出租屋里,独自面对儿子青春期起伏不定的情绪和繁重的课业压力,或许正在为下一周的生活费精打细算,或许……也在某个疲惫的瞬间,想起他这个远在县城的、名义上的丈夫,心里又会是怎样的滋味?
他口口声声要维护的“家”和“稳当”,他对着奚雅淓说出的那些“我明白”、“我会注意”的承诺,在昨夜和今晨发生的一切面前,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可笑的残渣。他获得的这点“轻松”,是建立在何等不堪的背叛和谎言基础之上。
轻松感与愧疚感,像两股纠缠的毒藤,在他体内疯狂生长、绞杀。一边是肉体与精神双重释放带来的短暂解脱与虚假活力;另一边是道德彻底沦丧和对至亲至爱之人背叛所带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负罪感。它们相互撕扯,让他刚刚获得的那点“平静”瞬间变得摇摇欲坠,也让那“愧疚”变得更加刻骨铭心、难以承受。
苏晴在厨房里发出轻微的响动,似乎在准备早餐。咖啡机的嗡鸣声响起,紧接着是煎蛋的滋滋声。生活的气息如此具体,如此温馨,却与他格格不入,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诱惑他继续沉沦的戏剧布景。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上衣服,如何走到狭小但整洁的餐厅,面对那盘煎得恰到好处的太阳蛋和吐司,以及苏晴递过来的、香气氤氲的咖啡的。他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苏晴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咖啡,偶尔看他一眼,眼神温和,不再多说什么,仿佛昨夜和今晨的一切都已达成某种默契,无需再言。
早餐后,他必须离开。站在玄关,苏晴替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子,动作自然。她没有问他下次何时见面,也没有再说什么感性的话,只是轻声说:“路上小心。”
何炜点点头,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拉开门,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充满危险温馨的巢穴。
室外,阳光灿烂,春意盎然。他坐进自己的车里,却没有立刻发动。车窗外的世界明亮、有序,充满生机。而他坐在驾驶座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刚刚从某个平行时空偷渡回来的幽灵,身上还带着那个时空暧昧温暖的气息,与这个他理应归属的、充满责任与现实的世界格格不入。
轻松感还在,像一种残留的麻药,让他疲惫的身体和精神得到了一丝喘息。但那份愧疚,却如同附骨之疽,更深地嵌入他的灵魂。他知道,自己用一次彻底的背叛,换来了一刻虚妄的解脱,却也亲手将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泥潭,将那个远方的家和身边的“临时港湾”,都置于了随时可能因真相暴露而崩塌的险境。晨光很亮,却照不亮他前路的迷茫,也驱不散他心底那团越来越浓重的、名为罪孽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