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审会结束后的几天，何炜的生活看似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白天，他忙于根据会上领导提出的意见，修改完善“古镇夜呼吸”的最终汇报材料和部分细节方案。晚上，回到练江新苑那个逐渐恢复生气的家，陪着身体状况持续好转的父亲说说话，听母亲唠叨些邻里琐事，偶尔和远在市里的奚雅淓通个电话，内容依旧是轩轩的学习、父母的近况，语气平和得近乎公式化。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潭水，再也无法回到苏晴重新出现前的死寂。那个灰色套裙的身影，那个看似专业平静的眼神，以及那个擦身而过时若有若无的撩发动作，像几枚细小的石子，沉入水底，持续地释放着看不见的波纹。
最初的扰动，来自工作。预审会后第二天下午，他的微信上，那个昵称“晴”的对话框，第一次亮起了红点。没有寒暄，没有表情，直接是一份pdf文档，标题是《关于古镇核心区“息影”互动环节灯光触发逻辑的优化建议》。
附言只有一行字：“何主任，这是结合预审会意见和我们内部讨论后的一些细化想法，仅供参考。苏。”
公事公办，无可挑剔。甚至带着一种下属对上级（至少在项目对接层面）的恭敬口吻。
何炜点开文档。内容很扎实，针对之前会上提到的延时问题，提出了几种技术优化路径的优劣分析，甚至附上了简单的流程图。更让他注意的是，文档后半部分，对几处关键节点的灯光情绪表达，提出了更细腻的修改建议。比如，在一条通往老宅深巷的拐角处，她建议将原本预设的、均匀柔和的暖白光，改为由远及近、渐次明灭的“呼吸式”光点，模拟“提灯夜归”的意境。文字描述精准，带着一种独特的、冷感的诗意，直指他方案中最初想表达却未能完全具象化的那种“瞬间的发现感”。
这不仅仅是“优化建议”，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懂得”。她看懂了他的初衷，并且试图用更精妙的方式帮他实现。这种在专业层面被深刻理解和精准回应的感觉，像一剂温和的毒药，让他既警惕，又难以抗拒地感到一丝隐秘的慰藉与……愉悦。
他斟酌了许久，回复：“收到，建议很专业，我们会认真研究。谢谢苏科。”
很快，回复来了：“不客气。何主任原方案的基础很好，我们只是锦上添花。期待最终效果。”
对话就此停住。但隔了一天，另一份文档又发了过来，这次是关于“寻光地图”线上文案与线下视觉标识系统一致性的微调意见。同样专业，同样切中要害，同样在细节处流露出一种与他相近的、对“氛围”和“质感”的挑剔。
何炜不得不承认，这些意见极具价值，甚至让他有些兴奋——那是一种遇到高水平同行、思路碰撞产生火花的兴奋。他按照她的建议，修改了ppt和部分设计说明，将成果发回给她确认。
这次，苏晴的回复快了一些：“修改方向完全正确，效果提升明显。何主任果然一点就透。”
这句话，看似是纯粹的工作肯定，但“一点就透”四个字，落在何炜眼里，却莫名多了一层暧昧的意味。仿佛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一种超越普通工作关系的、智力上的亲密联结。
他开始在工作间隙，不由自主地留意那个微信对话框。她会什么时候发消息来？又会提出什么犀利又精彩的建议？这种隐隐的期待，像一株不该萌芽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日常工作。
真正的“撩拨”，发生在一次看似偶然的、关于方案细节的电话沟通中。
那天下午，何炜对一处灯光投射角度与建筑阴影的关系处理有些拿不准，想听听甲方的意见。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拨打王科长的电话，也没有通过公司对公渠道，而是点开了苏晴的微信，发了条消息：“苏科，方便电话沟通一下c区07号点的灯光细节吗？”
消息发出后，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够谨慎。但苏晴几乎秒回：“方便。现在可以吗？”
电话接通，她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比平时稍微轻软一些，或许是隔着电波的缘故，少了几分会议室里的正式感，多了点……人间的温度。他们快速切入主题，讨论那个技术细节。她的思路依然清晰敏捷，给出的意见非常中肯。
问题很快讨论完毕。就在何炜准备道谢挂断时，苏晴那边似乎传来了轻微的纸张翻动声，然后，她的声音顿了顿，用一种仿佛随口提及、又带着点淡淡感慨的语气说：“说起来，何主任上次会上讲的那个‘提灯夜归’的意象，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的老巷子里……晚上玩到忘了时间，外婆提着那种旧式的玻璃煤油灯出来找，灯光晃晃悠悠的，把巷子两边的青苔都照得发亮，又暖，又有点怕人。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何炜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突然从严谨的工作讨论，跳转到如此私人的童年回忆，跨度之大，让他措手不及。但她的描述，却异常鲜活，瞬间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与他试图营造的意境，隐秘地重合了。
“是……那种瞬间的、混合着温暖和孤寂的感觉，确实很难得。”他顺着她的话，谨慎地回应了一句。
“对啊。”苏晴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很轻，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气音，挠得人耳廓发痒，“所以看到何主任的方案里想捕捉这种东西，就觉得……挺难得的。现在很多项目，只管亮，不管魂。”
她再次将话题拉回工作，但那一小段关于童年灯光的私人分享，却像一滴墨，无声地滴入了他们之前纯粹工作交流的清水中，缓缓氤氲开来。挂断电话后，何炜坐在办公椅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那句带着气音的轻笑，和那段关于外婆与煤油灯的回忆。她是在……示好吗？还是更危险的试探？
这之后，苏晴的“撩拨”变得更加微妙而持续。她仍然保持着工作沟通的主体框架，但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嵌入一两句看似随意、却极具穿透力的“题外话”。
有时是分享一首冷门、但意境与项目颇为契合的现代诗链接，附言：“读到这首，莫名想到我们项目里那条雨巷的灯光设计。” 诗里关于光影与记忆的晦涩隐喻，让何炜读得心头微颤。
有时是在确认某个修改后，附带一句：“这个色调调整后，终于有了点‘夜凉如水’的味道了，何主任觉得呢？” “夜凉如水”，正是他最初写方案时用过，后来觉得太文绉绉而删掉的词。
她像是潜伏在他思维深处的幽灵，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那些未曾言明、甚至自己都未完全清晰的审美偏好和情绪触点，然后用一种轻盈的、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它们呈现出来，仿佛在说：看，我懂。我一直都懂。
这种持续的、高密度的、兼具专业共鸣与私人暗示的互动，让何炜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左右为难。
一方面，他无法否认，和苏晴讨论工作，是一种智力上的享受，甚至带着某种久违的刺激感。她的理解、她的建议、她那些偶尔流露的、与他共鸣的瞬间，都像在滋润他那片被枯燥公文和家庭琐事日益耗竭的精神荒地。他渴望这种交流，下意识地期待着她的消息。
另一方面，强烈的罪恶感和恐惧感如影随形。每一次点开她的对话框，每一次为她的某个建议而暗自赞许，每一次因她一段私人化的分享而心神微漾，都像是在背叛着远在市里、独自支撑的奚雅淓，背叛着那个刚刚开始恢复平稳的家庭。他知道苏晴的意图绝不单纯，那些看似随意的“撩拨”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危险。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害怕再次被卷入万劫不复的漩涡。
他开始变得焦躁易怒。在家里，对父母偶尔的唠叨会感到不耐烦；和奚雅淓通电话时，会因她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莫名烦躁，却又在挂断后陷入更深的自责。夜里，他常常失眠，黑暗中，苏晴冷静专业的面容、她微信上那些精妙的文字、她电话里那声轻笑，会不受控制地浮现，与奚雅淓沉默的背影、父母衰老的容颜、轩轩疏离的眼神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试图抗拒，想要冷处理。有一次，苏晴发来一段关于某处灯光色温调整的、略带探讨意味的长消息，他拖了几个小时才简短回复：“收到，会考虑。” 语气冷淡。
但第二天一早，苏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发来一份新的、关于项目验收流程的注意事项列表，条理清晰，完全公事公办。只是在列表末尾，用极小的字体，加了一行：“ps：昨天提到的色温问题，我又想了想，或许可以试试介于3000k和2700k之间的某个中间值，附了个光谱对比图，仅供参考。另，今日天气甚好，何主任那边老街的木香花，应该开了吧？”
ps后面的内容，将她之前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又轻巧地向前推了一步。她提到了一个非常具体的、需要他亲自去感受和判断的技术细节（色温中间值），又将这技术与一个极具私人感知的意象（老街的木香花）联系起来。仿佛在说：工作与生活，理性与感性，我都可以与你探讨，我们之间，本就不该有那么多界限。
何炜看着那行小字，目光落在“木香花”三个字上。他办公室窗外的老街墙角，确实有几株老木香，这几日正开得喧腾，香气浓郁。她连这个都知道？是巧合，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无孔不入的关注？
他感到一阵无力。她的手段，高明而耐心。从不越界，从不逼迫，只是用专业吸引你，用共鸣靠近你，用看似无害的细节渗透你。像春日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已悄然缠绕上你的院墙。
回复，还是不回复？讨论色温，还是忽略那关于花的暗示？
他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能落下。窗外的阳光很好，木香花的香气似乎真的隐隐约约飘了进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主机低沉的运行声。而他的心里，却正上演着无声的、激烈的天人交战。苏晴那张平静的脸，在意识深处若隐若现，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微笑。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斜坡上，而那只将他轻轻向前推的手，看似柔软，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