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夜晚,城北老屋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像浸透了陈年墨汁的厚绒,吸走了所有声响。父亲房中传来断续的、拉风箱般的鼾声,那是疾病在睡眠中也不肯停息的叩打。母亲房间早已无声,连叹息都湮灭在疲惫里。何炜陷在自己床上那人形的凹陷中,身体僵硬,意识却在一片虚浮的倦怠里挣扎。白日里刻意维持的平静与秩序,此刻土崩瓦解。那些被压抑的、关于父亲日渐衰朽躯体的恐惧,关于儿子沉默背影的刺痛,关于妻子在百里外那个“新家”中与另一个男人名字(陈邈)频繁勾连的猜疑,还有苏晴那笔“两清”款项带来的、无法言说的空洞与羞耻……所有碎片,都在黑暗中获得了生命,张牙舞爪。
意识终于涣散,沉入无边的混沌。紧接着,光怪陆离的影像如同挣脱牢笼的兽群,咆哮着将他拖入深渊。
场景一:被诅咒的古镇。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只有他亲手设计的那些灯光,像一只只冰冷的、没有瞳孔的眼睛,镶嵌在沉睡的屋舍上。白光惨淡,蓝光幽诡,非但没有照亮,反而将飞檐斗拱的影子拉扯成扭曲怪诞的鬼魅,匍匐在湿滑的石板上。他孤身立在街心,脚下青石的寒气穿透鞋底。想移动,双腿却重如灌铅。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滋滋作响,仿佛随时会爆裂。就在这时,奚雅淓的笑声,轻盈的,带着他久违的、记忆深处的温软,从一条黑得不见底的小巷深处飘来。他急切地想循声而去,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巷口的光晕里,一个穿着挺括衬衫的身影悄然显现——陈邈。那缕温柔的笑语,似乎正欣然投入那身影的方向。何炜目眦欲裂,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与笑声一同被黑暗吞没。瞬间,万籁俱寂,所有灯光“啪”地熄灭,绝对的、令人心脏停跳的黑暗与冰冷将他彻底吞噬。
场景二:无尽回廊的医院。
走廊向两头无限延伸,惨白的灯光嗡嗡作响,映着两侧密密麻麻、完全相同的紧闭的病房门。恐慌攫住他:父亲不行了!在哪一扇门后?他疯狂地拍打,手掌红肿,回应他的只有死寂和门板冰冷的触感。冷汗涔涔而下。忽然,一扇门无声滑开一道缝。他扑过去——门内是苏晴。她穿着那套灰色西装,站在昏暗里,面容平静到诡异,眼神空茫。小腹平坦。她缓缓抬手,指尖夹着那张电子转账回单,上面的数字扭曲、放大,如同活过来的黑色蜈蚣。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两清了。” 门轰然关闭,巨响在长廊里反复回荡。他仓皇转身,却见走廊尽头,轩轩穿着过于宽大的校服,背对着他,正低头走向更深更远的黑暗,步伐坚决,无论他如何嘶喊追赶,那背影都毫不回头,最终被黑暗完全溶解。
场景三:挤压的出租屋。
空间变得异常低矮逼仄,墙壁无声地缓缓内挤。奚雅淓背对着他,站在一片虚假的明亮窗前,正在通话。她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依赖般的甜意:“……陈师兄,真是多亏你费心……轩轩今天状态还是不好,我心里慌得很……嗯,你说的对,急不得……下周见面,我再详细跟你说……”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钉入他的耳膜和心脏。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像被浇筑在原地。他想看清她的表情,她却始终不曾回头。只有那温和信赖的嗓音,与四面挤压而来的墙壁,共同构成令人窒息的囚笼。
所有场景最终崩塌、搅拌、融合。 扭曲的灯光鞭笞着医院长廊;苏晴空洞的脸庞映在出租屋的窗玻璃上;轩轩离去的脚步声响在青石板上;奚雅淓温柔的通话与父亲艰难的喘息、陈邈模糊的剪影、以及他自己最终爆发出的、沙哑绝望的嚎叫……一切的一切,汇聚成一股污浊狂暴的漩涡,将他卷向最深的海底。绝对的孤独与恐惧——他被所有人遗弃,在关系的荒原上,孑然一身。
同一片深沉的夜色下,百里之外,市里那套租住的小公寓里。
苏晴也沉在梦中。但与何炜梦魇的黑暗混乱截然不同,她的梦境,是一片罕有的、过分明媚的春光。
阳光是金黄色的,饱满、醇厚,像融化了的蜂蜜,透过巨大的、干净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充满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宽敞明亮的客厅。空气里有新鲜修剪过的青草香气,还有隐隐的、好闻的咖啡味道。她穿着一条简单的亚麻质地的白色长裙,赤着脚,踩在温润光滑的木地板上。心里是一种久违的、轻盈的松弛感,仿佛卸下了所有铠甲与负累。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站在窗前,身影被阳光勾勒出宽阔安稳的轮廓。他正在摆弄窗台上一盆茂盛的绿植,动作不疾不徐。不是陈邈那种带着知识分子精致感的挺拔,而是一种更沉实、更令人心安的厚度。男人转过头来——是何炜。但不是现实中那个眉头紧锁、眼藏疲惫的何炜。梦里的他,眉眼舒展,嘴角噙着一丝温和淡然的笑意,眼神清澈而包容,像雨后静谧的湖面。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但目光里的温度,和窗外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笼罩着她。
他向她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她没有丝毫犹豫,走过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触感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想要依赖的力量。他轻轻一拉,她便顺势靠了过去,额头抵在他坚实温热的肩窝。他身上有好闻的、像是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混合着极淡的须后水清冽气息,还有一种……类似于父亲旧毛衣上那种让人安心的、陈旧而可靠的气味。他环住她,手臂结实有力,怀抱宽敞安稳,将她完全包裹,隔绝了外界一切风雨与嘈杂。
没有言语,没有情欲的激烈。只有阳光静静流淌,只有彼此心跳平稳和缓的节拍,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慵懒的安心与归属。仿佛漂泊了太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风平浪静的港湾,可以收起帆,放下锚,就这么静静地、无知无觉地泊着,地老天荒。
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却比任何肌肤之亲都更触动她内心最隐秘的渴望。那是一种对绝对安全港湾的渴望,对沉稳包容力量的渴望,对她童年记忆中那个因工作而遥远、后又因衰老而无力、却始终象征着“山”一样存在的父亲形象的终极投射与弥补。在梦里,何炜完美地契合了这个形象,甚至超越了它,带着一种真实可触的体温和静水流深般的温柔。
然而,就在这极致安宁的时刻,梦境的色彩开始微妙地变化。阳光依旧明亮,却逐渐失去了温度,变得有些刺眼。拥抱着她的手臂,似乎也慢慢变得僵硬、沉重。她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却发现那张温和的面容正在模糊、褪色,逐渐变回现实中那个眉头微蹙、眼底藏着无尽倦怠与复杂阴影的何炜。温暖可靠的“父亲”幻象,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露出底下那个同样疲惫、脆弱、甚至需要她来“两清”麻烦的、普通中年男人的真实基底。
一阵尖锐的失落与冰冷,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梦境的暖意。
“嗬——!”
何炜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如擂鼓,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噩梦的余威仍在四肢百骸流窜,那被所有人抛弃的冰冷孤独感,真实得可怕。他猛灌了几口冷水,才勉强压住战栗。
几乎是同时,百里之外的公寓里,苏晴也骤然睁开了眼睛。没有冷汗,没有惊喘,只是呼吸比平时略急了一些。黑暗中,她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梦里那阳光的暖意、拥抱的踏实、还有那令人沉溺的安心感,是如此鲜明,鲜明到醒来后,残留的感官记忆让现实房间的冷清显得格外刺骨。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清晰的、梦境褪色时涌上的那股冰冷失意,以及一种强烈的、背叛自我的愤怒。
她竟然会做这样的梦?关于何炜?在那个梦里,她竟然将他塑造成一个可以全然依赖的港湾?这简直荒谬!是对她自己理智的嘲讽,是对那十万块钱“两清”宣告的否定,更是对她内心深处那份执拗的、对理想父性形象渴望的可悲印证。
她猛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照见了房间里简单的陈设和窗外城市凌晨冰冷的灯火。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想把那荒唐梦境的残影甩出去。那个男人,懦弱,犹豫,有家庭,还搞出那样的麻烦,需要她用钱和手术来了断。他根本配不上那样一个阳光安稳的梦境,更不配成为她任何形式的“港湾”。那只是压力下的幻觉,是潜意识可笑的失误。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梦境带来的那丝虚幻暖意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熟悉的、坚硬的清醒与冷寂。她想起白天还要为轩轩的学习去学校见老师,或许又会“偶遇”热心帮忙的陈邈;想起银行卡里那笔尚未动用的十万块钱;想起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的这一地鸡毛。
两个梦境,一个在城北,漆黑混乱,充满被抛弃的恐惧;一个在城东,明亮虚幻,却以更残酷的方式揭露了渴望的虚妄与自我的背叛。它们像镜子的两面,映照出同一段错误关系留下的、迥异却同样深刻的创伤与余震。
何炜再也无法入睡,睁眼熬到天色泛青。苏晴则站在窗前,直到第一缕晨光撕裂黑暗,将那点可笑的梦的残痕彻底蒸发。他们都清楚,无论梦境如何警示或诱惑,现实的太阳照常升起,而他们必须带着各自的伤口、猜疑、债务与责任,继续前行。只是,何炜心底那由噩梦织就的危机之网,收得更紧了;而苏晴那看似坚固的心防,也被自己梦境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裂缝。下一段危险,或许就隐藏在这越发脆弱的平衡与愈发复杂的内心暗涌之中,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