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好春日。阳光明晃晃地铺满了医院门口的台阶,空气里有了暖意,连消毒水的气味似乎都被冲淡了些。何炜和母亲一左一右搀扶着父亲,一步一步挪下台阶。父亲很瘦,胳膊搭在他臂弯里,轻飘飘的,像一捆晒干了的柴。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带着大病初愈的小心翼翼,目光有些迟滞地望着前方,不再像以前那样总爱四下张望、点评路边花草。母亲在一旁絮絮地叮嘱着“慢点,看脚底下”,眼眶又有些泛红,这次大约是喜极。
回到家,父亲被安顿在阳台那张铺了厚垫子的旧藤椅上,阳光正好晒着他半边身子。他眯着眼,喟叹般舒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搬回原位、却已布满细微裂痕的旧瓷器。家,似乎又恢复了“完整”的形态。
何炜的停职期也满了。回去上班那天,他起得格外早,对着浴室镜子仔细刮了胡子,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和那件半新的藏青色夹克。镜中的人,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眼神深处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某种沉淀下来的东西,却怎么也掩饰不掉。他试着提了提嘴角,练习那个“何副主任”该有的、稳重得体的弧度,肌肉的牵动却显得有些僵硬。
走进久违的办公楼,熟悉的陈旧纸张与灰尘气味扑面而来。前台女孩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标准的笑容:“何主任,回来啦?” 笑容依旧,但那声“何主任”的称呼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停顿,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嗯,回来了。”何炜点头回应,笑容妥帖。
走廊里遇见同事,熟悉的,不熟的,都点头致意。问候语大同小异:“何主任,家里老人好些了?”“回来就好,辛苦了。”语气都是关切的,笑容都是客气的。但何炜能感觉到,有些人的眼神会在他脸上快速逡巡一下,像是在寻找处分留下的痕迹,或窥探他“休息”一个月后的状态。那些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熟稔,多了层隔膜,像隔着毛玻璃看他。曾经勾肩搭背喊他“老何”的业务部老李,这次只是隔着几步远点了点头,说了句“忙呢?回头聊”,便匆匆擦肩而过。
他的办公室还是老样子,窗台上的绿萝蔫了几片叶子,积了层薄灰。桌面上收拾得很干净,老钱显然提前整理过。他坐下,打开电脑,登录系统,邮箱里塞满了未读邮件,大部分是这一个月来项目推进的抄送和周报。他一条条点开,熟悉的名词和进度在他眼前滚动,却有种奇异的疏离感。这些工作曾经占据他绝大部分心思,如今看来,却像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与他隔着一层。
老赵叫他过去谈话。总经理办公室里,紫砂壶冒着袅袅热气。老赵的态度比想象中平和,甚至称得上“语重心长”。
“小何啊,回来了。家里都安顿好了?”老赵示意他坐。
“都好了,谢谢赵总关心。”
“嗯。上次的事,教训要深刻吸取。管理工作,细节决定成败,责任心一刻不能松。”老赵抿了口茶,“当然,组织上也是考虑到你一贯表现不错,家里也确实有实际困难,给了改正的机会。这个处分,是警示,也是保护。你要正确理解。”
“我明白,赵总。我一定深刻反省,加倍努力。”何炜态度恭谨。
“项目上的事,老钱这一个月抓得还算稳。你刚回来,先熟悉熟悉情况,过渡一下。‘古镇夜呼吸’那边,甲方虽然对我们之前的纰漏有看法,但项目还得推进。王科长那边,有机会还是要主动沟通,消除误会。”老赵顿了顿,看着他,“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把状态调整回来,把工作抓实。以后,还是要靠你们这些骨干。”
谈话时间不长,内容都在预料之中。肯定过去,指出错误,给予期望,划清界限(“消除误会”)。何炜全程应着,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诚恳与感激。走出办公室时,他知道,自己算是被重新“接纳”回了这个体系,但位置已然不同。他身上有了一个“记过”的标签,一个需要“消除误会”的背景。他不再是那个值得完全信赖、可堪大用的“小何”,而是一个犯过错误、需要观察、戴罪立功的“何副主任”。
工作内容很快分配下来。核心的、露脸的机会少了,更多的是繁琐的协调、文稿的复核、历史的梳理。老钱客气地征询他的意见,但安排的事项却不容置疑。同事们找他商量事情,语气依旧尊重,但少了以往那种随意探讨甚至争论的氛围,更多是告知或确认。他提出的建议,得到的回应往往是“嗯,有道理,我们再研究研究”何主任考虑周到,不过目前王科/赵总的意思可能是……”。他成了流程中的一个环节,一个需要被谨慎对待的、带有瑕疵的部件。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早晨送轩轩上学(儿子依旧沉默,但至少不再公然反抗),上班,处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事务,下班,回家吃饭,偶尔陪父亲在楼下极慢地散步。奚雅淓依旧忙碌于学校和家务,对他恢复了日常的、必要的交流,关于孩子,关于老人,关于水电煤气费。但两人之间,那道曾因苏晴的香水味而短暂裂开的缝隙,并未真正弥合,只是被更多日常的尘埃覆盖,不再轻易触及。夜里躺在床上,中间依旧隔着那段礼貌的距离,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却像隔着山谷。
一切都没变。父亲出院了,他回去上班了,家庭运转如常。但何炜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自己变了。那场大病、那次停职、那段彻底终结的孽缘、那笔掏空家底的转账……像几场猛烈的风暴,席卷过他内心的旷野。风暴过后,表面似乎恢复平静,但土壤的质地变了,有些东西被连根拔起,有些沟壑被冲刷得更加深刻。他依旧履行着儿子、父亲、丈夫、员工的职责,但驱动这些行为的,不再是曾经那种混合着责任感、亲情甚至些许野心的复杂动力,而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惯性,一种深知无处可逃的麻木的顺服。他像一台重新启动的机器,每个齿轮都咬合在原来的位置,运转如常,但核心的驱动力,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缓慢磨损的疲惫。
别人的眼光也变了。那些探究的、评估的、略带疏离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不再“清白”,不再“可靠”。他必须更小心地说话,更谨慎地行事,用加倍的努力和无可指摘的表现,去慢慢擦拭那个并不公开、却人人心知肚明的污点。他成了需要被额外观察和评估的对象,这种无形的压力,比明确的任务更耗人心神。
某个加班的夜晚,他独自留在办公室处理一份冗长的报告。整层楼几乎都空了,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泛着幽幽的绿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县城稀疏的灯火和更远处沉入黑暗的山峦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左手腕——那里空荡荡的,旧手表终究没找到,他也没再买新的。
忽然想起苏晴。想起她曾说“古井无波”。现在的他,这口井似乎连“波”都不再有了。彻底枯竭,只剩井壁冰冷的苔藓和深处沉积的、再也化不开的泥沙。那十万块钱,不知她收了没有,收了又是怎样的心情。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没有激起太多波澜,只是心口某处,会传来一阵细微的、熟悉的闷痛,像陈旧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
远处传来隐约的火车汽笛声,悠长,孤寂,穿过沉沉的夜色。何炜拉回视线,关掉电脑,收拾东西。该回家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依然要扮演好那些角色,在既定的轨道上,继续这看似如常、内里早已天翻地覆的生活。那抹“未尽之蓝”,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已彻底沉入这口枯井的底部,被厚重的泥沙掩埋,连幻影都不再浮现。只剩这无边无际的、真实的、沉重的日常,以及深陷其中、默默磨损的他自己。他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而未来,只是这漫长磨损的、看不到尽头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