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半,何炜与公司一行五人,分乘两辆车,前往“新安文旅”位于城东新区秋浦路的办公点。何炜坐在老赵那辆黑色帕萨特的副驾驶,老李和孙姐坐了后排。另一辆车由办公室的小周开,载着财务小赵和准备好的资料、设备。
车子驶出老城区,穿过练江大桥。桥下的江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浑浊的土黄色,缓慢地流淌着。过了桥,景象豁然一变。宽阔的柏油马路,整齐划一的行道树,簇新的住宅小区和商业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这里是被称作“新区”的地方,县政府和许多新单位的办公地点都迁到了这边,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老城的、更具扩张性的气息。
“新安文旅”的办公楼就在秋水广场旁边,一栋十层高的现代建筑,外墙是浅金色的石材与玻璃的组合,显得气派而时尚。广场上有音乐喷泉,不过此刻并未开放,只有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空旷的场地里玩耍。
停好车,一行人走进大堂。冷气开得很足,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前台穿着合身套装的女孩微笑着询问来意,登记,然后指引他们上八楼。
电梯平稳上行。何炜站在靠里的位置,能闻到老赵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烟味的膏药气息,也能看到电梯镜面里自己略显刻板的倒影。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领带结——奚雅淓早上帮他打好的,温莎结,标准而略显保守。
八楼到了。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他们被引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深色的长条会议桌,黑色的皮质座椅,墙上是巨幅的徽州山水喷绘,角落里摆着几盆绿意盎然的鹤望兰。投影设备已经架设好。
“各位稍坐,王科长马上过来。”引路的年轻助理客气地说完,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几人落座。老赵坐在主宾位,何炜挨着他坐下,将带来的资料在面前摆好。老李和孙姐坐在另一侧,小周和小赵则坐在靠后的位置。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何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从这个高度看出去,能望见更远处尚未开发完的田地,和更连绵的青色山峦。视野比他在公司的窗前开阔许多,但也更显得空旷,少了那片马头墙带来的、沉甸甸的历史质感。
约莫等了七八分钟,门被推开。王科长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四十出头,穿着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髻,戴着一副细框眼镜,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既不疏远也不过分热情。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她的下属。
“赵总,不好意思,久等了。”王科长声音清亮,伸出手与站起身的老赵握了握。
“王科客气了,我们也刚到。”老赵笑着回应,又介绍了己方人员。何炜上前握手时,能感觉到对方手指的力度适中而短暂,带着微微的凉意。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开了,转向老李和孙姐。
寒暄过后,各自落座。王科长坐在主位,她的两个下属分坐两侧。
“赵总,贵公司是我们县里文化传播领域的骨干力量,这次古镇亮化工程的宣传部分,我们非常希望能与有实力、有想法的团队合作。”王科长开门见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之前也看过你们的一些案例,印象不错。今天主要是想再深入了解一下,特别是关于如何将古镇的历史文化底蕴,通过现代的光影技术和传播手段,不仅‘亮’起来,更要‘活’起来,真正吸引游客,提升品牌价值。”
老赵点头称是,示意何炜开始介绍。
何炜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面前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屏幕亮起,显示出“徽商故里”项目的封面。他开始讲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语速适中。他介绍了那个项目的整体构思,如何提炼“诚信、儒商、乡愁”的文化内核,如何通过系列短片、互动h5、线下活动等进行立体传播,最后展示了部分成品视频片段和数据反馈。
讲解过程中,他注意着王科长的反应。她听得很专注,不时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几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当她看到视频中某个展现古镇晨昏光影巧妙切换的镜头时,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兴趣。
何炜讲完,看向王科长。
“何主任介绍得很清晰。”王科长放下笔,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徽商故里’这个项目,在文化内涵挖掘和传统元素的现代表达上,确实做得不错。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们这次的古镇亮化,面临的挑战可能更具体一些。首先是范围更大,涉及三条主街和两个核心广场;其次是既要考虑夜间旅游的观赏性,又不能破坏白天的古镇风貌,对灯光设计的技术和审美要求更高;再者,宣传推广不能只停留在‘好看’上,需要与具体的旅游产品、消费场景更深地绑定,要能直接带动客流和收入。我想知道,贵公司对这些具体问题,有没有初步的、更落地的思考?”
问题精准而犀利,直指要害。何炜能感觉到身旁老赵的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些。
老李接过话头,开始从技术层面阐述可行性,介绍了几种新型节能led灯具和智能控制系统的应用可能,也提到了如何通过角度、色温的控制来减少光污染。孙姐则补充了一些关于视觉标识系统、互动灯光装置(如地面投影、感应式灯光小品)的创意设想。
王科长听着,偶尔提问,问题都切中技术实现的难点和成本控制的关键。会议室里的气氛逐渐变得有些紧绷,像一张逐渐拉开的弓。
何炜一边听,一边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要点,同时大脑飞速转动,思考着如何将技术性讨论拉回到整体传播策略的层面,给出一个更有高度的回应。他注意到,王科长在听老李和孙姐讲解时,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这是不耐烦,还是仅仅在思考?
轮到财务小赵简要说明成本估算的大致方法时,王科长忽然抬腕看了看表,这个细微的动作打断了小赵的话头。
“时间关系,关于具体技术和成本的细节,我们可以后续再专项沟通。”王科长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结束这个话题的意味,“我更想听听,在整体传播策略和创意核心上,贵公司目前有什么样的初步构想?或者说,你们认为,我们这个古镇的‘魂’,到底是什么?该如何用光影和传播的语言,让外人一眼就记住,并且愿意一来再来?”
问题抛回给了策划和文案的核心。老赵的目光看向了何炜。
何炜感觉手心有些微微出汗。他知道,这才是今天真正的考题。那些技术细节和数据固然重要,但决定项目走向的,往往是对方决策者心中那个关于“魂”的想象是否被击中。
他合上笔记本,身体稍稍坐直,迎向王科长的目光。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词汇:厚重、诗意、烟火气、时光隧道……但这些都太泛了。他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古镇资料,想起了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弄,清晨弥漫的豆浆油条香气,傍晚老人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的剪影,还有雨天青石板路上映出的、湿漉漉的天光。
“王科,”他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沉静了一些,试图抹去那些程式化的讲解痕迹,“我们初步思考,或许可以从‘呼吸’这个词入手。”
他看到王科长镜片后的眼睛似乎眨了一下。
“古镇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它是有生命的,有自己的节奏和气息。白天的热闹是一种呼吸,夜晚的静谧是另一种呼吸。光影,不应该是一种强加的外衣,而应该像空气一样,融入这种呼吸的节奏里。我们希望通过灯光设计,去强化这种‘呼吸感’——比如,主街的灯光可以明亮而有层次,如同古镇清醒时的脉搏;小巷深处,或许只需要几盏暖黄色的、低矮的壁灯,照亮斑驳的墙皮和偶尔窜过的猫影,那是它沉睡时的鼻息。至于‘魂’……”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可能不是某个宏大的概念,而是藏在每一次呼吸起伏间的、那些具体的瞬间——是早点铺蒸腾的热气被暖光映照的质感,是月光下马头墙投下的如墨剪影,是窗口一盏等待归人的灯。我们的宣传,或许不必过分强调‘历史’、‘文化’这些大词,而是去捕捉和讲述这些‘瞬间’,让灯光成为发现这些瞬间的眼睛,让看到的人觉得,这里的夜晚,值得慢下来,深吸一口气。”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王科长手指敲击桌面的动作停止了。她看着何炜,目光里多了些审视的意味,不再仅仅是听取汇报的官员眼神。
“有点意思。”她缓缓地说,语气听不出褒贬,“‘呼吸感’,‘瞬间’……想法是感性的。但如何把这种感性,转化成可执行、可衡量、能打动市场特别是年轻游客的具体方案?这中间的路径,需要非常扎实的思考和设计。不能只是情怀。”
“您说得对。”何炜立刻接上,“这只是一个思考的起点。我们接下来会围绕这个核心,进行具体的场景分解、创意具象化和传播渠道规划。比如,可以设计一系列以‘古镇夜呼吸’为主题的短视频,每个视频只聚焦一个极小的瞬间;可以联合本地民宿,推出‘寻光夜游’的体验套餐;甚至可以开发简单的ar应用,让游客用自己的手机,去发现和点亮那些被设计好的‘呼吸点’。”他将刚才瞬间涌现的零碎想法快速组织成语言,虽然粗糙,但指向明确。
王科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她转向老赵:“赵总,贵公司确实有人才。何主任这个思路,提供了一个不同的角度。不过,具体如何落实,我们还需要看到更详尽的方案。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相关资料留一份,我们内部再研究一下。一周后,我们希望能看到一份初步的策划提案,至少要有明确的核心创意、主要的视觉表达方向和初步的传播规划。赵总觉得如何?”
老赵脸上露出笑容:“没问题,王科。我们回去立刻组织力量,抓紧落实。一定拿出一份有质量的提案。”
会谈在一种看似融洽、实则并未有实质性承诺的氛围中结束。双方起身,再次握手。何炜与王科长握手时,又一次闻到那股极淡的、清冷的、类似兰草或雨后植物的护手霜气息。这一次,距离更近,气味似乎也清晰了一瞬。
离开“新安文旅”大楼,坐进车里,老赵拍了拍何炜的肩膀,力道比平时重了些。“小何,刚才那段话讲得不错。‘呼吸感’,嗯,这个词抓得好。回头就按这个方向,抓紧把提案的初稿弄出来。要快,也要有干货。”
“好的,赵总。”何炜应道,心里却没有多少轻松。他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把一个灵光一现的比喻,拓展成一份能说服甲方的、扎实完整的方案,需要耗费的心力远超刚才那几分钟的临场发挥。而且,王科长最后的态度,与其说是认可,不如说是“留待观察”。一周时间,太紧了。
车子驶离新区,重新汇入老城的车流。夕阳西斜,给街道两旁的建筑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路过县一中门口时,正好赶上放学,穿着校服的学生如潮水般涌出,脸上洋溢着结束一天课业的轻松。何炜看了一眼校门,想起奚雅淓此时应该还在教室里,或者办公室,处理着学生的事情,批改着作业。又想起她早上问的家长会。
他拿出手机,给奚雅淓发了条短信:“会谈结束,还算顺利。周五家长会,我应该能去。”
很快,回复来了,只有一个字:“好。”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询问。就像他们之间大多数的交流,高效,必要,也干燥。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目光投向窗外。老街的店铺亮起了灯,炊烟的气息隐约可闻。一天即将过去,而他带回的,是肩膀上更沉了一分的期待,和脑子里一个需要尽快孵化的、名为“呼吸感”的蛋。夜晚的古城将有它自己的呼吸,而他的夜晚,注定要在键盘敲击声和反复的推敲中,度过许多个无法深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