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如重锤般敲在阎应元心上。
蛮兵四次攻城,累计死伤不过两千余人,对近二万多的兵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可江阴民兵,战死者已然突破五千余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青壮男子日渐锐减,再这样耗下去,不等蛮兵破城,江阴的战力便会先耗尽,根本耗不过人多势众的敌人。
沉默良久,阎应元紧咬着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终是点头接受了冯厚敦的建议:
“罢了,就按你说的办。
组建敢死队,让他们每人携带两三个火药包,潜伏在城外的陷坑里,用浮土、枯草仔细伪装。
待敌人再次攻城、队伍涌入陷坑区域时,敢死队员便跃出坑洞,扑向敌群,点燃火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确实能给蛮兵造成毁灭性打击,可对江阴人而言,太过残忍——
每一位敢死队员,都是活生生的青壮年,都是别人的儿子、兄弟、丈夫,一旦投身敢死队,便意味着必死无疑,再无生还可能。
这也是阎应元起初迟迟不愿同意的缘由,他守江阴,是为了护百姓周全,而非眼睁睁看着他们奔赴绝路。
可令人动容的是,敢死队的组建异常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半点阻碍。
江阴人从来都不缺乏血性,更不缺乏为守护家园挺身而出的勇气。
那些家中兄弟众多、无牵无挂的青壮,听闻要组建敢死队,纷纷主动报名,一个个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畏惧。
“阎大人,我等无憾!能为家乡父老战死沙场,能护江阴周全,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短短一个时辰,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便组建完成。
他们身着简易棉甲,腰间挂满捆扎严实的火药包,默默聚集在北门外的空地上,对着江阴城的方向深深叩首——
那是在与家乡、与亲人作最后的告别。阎应元望着这支视死如归的队伍,眼眶泛红,深深躬身回礼,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诸位弟兄,阎某在此谢过了!江阴百姓,永远记得你们!”
夜色中,敢死队员们分批潜入城外的陷坑,悄无声息地做好伪装。
坑洞狭小潮湿,却挡不住他们眼中的决绝。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反击,即将在下次攻城战中,轰然上演。
七月初二,沉寂了数日的南洋蛮兵再度发起总攻,这一次,他们终于迎来了马尼拉运送来的大批火器,攻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四门之外,蛮兵同时集结,崭新的佛郎机炮被兵士们缓缓推上战场,炮口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无数蛮兵手持火绳枪,指尖点燃引信,枪尖对准城头,空气中弥漫着硝石与硫磺的刺鼻气味。
此前一直隐匿在后方的丹麦与瑞典军官团,终于亲自出现在战场上。
他们身着制式军装,手持指挥刀,厉声呵斥着混乱的蛮兵,将其重新整编成三列整齐的方阵——
这是属于欧洲人的排枪战法,步伐齐整、进退有序,在炮火掩护下能发挥出最大的集群杀伤力,蛮兵们显然早已熟悉这套战术,听从指挥,列阵待命。
阎应元、陈明遇、冯厚敦、邵康、王公略、汪兴、曾化龙与张铸鼎八人,早已做好分工,各领一队兵力分守四门。
望着城外整齐划一、装备精良的敌阵,感受着佛郎机炮传来的威慑,八人心中皆涌起一股无力感——
他们清楚,以江阴城矮小单薄的城墙、临时组建的民兵,再加上简陋的武器,根本无法抵挡这般现代化的欧洲战法。
可身后,是十五万江阴父老,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与家园,他们没有退路,也不能后退,哪怕明知必败,也要死战到底,用血肉之躯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即便此前已全力加强防御,城头上堆满了装满泥土的沙袋,用以缓冲炮弹的冲击力,却依旧挡不住佛郎机炮的轰鸣。
炮弹呼啸而来,轰然炸在沙袋与城墙上,碎石与沙袋碎屑飞溅,巨大的冲击波将近处的民兵掀翻在地,不少人被弹片划伤、炸伤,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可即便伤痛难忍,他们也只是咬着牙简单包扎,坚决不肯退下城头,口中反复念叨着:
“守住城门,守住江阴!”
矮小单薄的江阴城,在敌人的炮弹集火攻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城墙各处不断出现新的坍塌,砖石滚落,烟尘弥漫,不少来不及躲闪的民兵被倒塌的墙体掩埋,或是从城头摔下,当场殒命。
可即便如此,城头上的民兵依旧没有一人后退,没有一人逃跑。
他们操控着简易投石机,拼尽全力将裹着油脂的巨石投向敌阵,哪怕大多数巨石都被蛮兵手中的盾牌挡住,哪怕投石机很快就被敌人的炮火击中损毁,他们依旧没有停歇,拆下车轮、木料,甚至搬起城头的残砖,一次次奋力投向敌群。
江阴县城早已没有更多的远程攻击方式,没有火炮,没有弩箭,唯有这些临时打造的简易投石机,是他们唯一能用来防范与反击的武器。
明知收效甚微,明知下一刻可能就会被炮弹击中,他们依旧坚守在城头,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着装备精良的敌人。
四门战场同时告急,炮火的轰鸣声、兵士的呐喊声、伤者的哀嚎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天地。
阎应元立于北门城头,被烟尘熏得满脸漆黑,手中紧握一把砍刀,望着不断倒下的民兵与持续逼近的敌阵,眼中闪过一丝悲壮——
敢死队还潜伏在陷坑中,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动用,眼下,只能靠着这些悍不畏死的百姓,硬撑下去,哪怕多撑一刻,也能为身后的父老多争取一分生机。
当蛮兵踏着同伴的尸体,小心翼翼跨过被填平大半的陷坑,一步步逼近城墙时,阵前的火绳枪骤然齐鸣,“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密集的弹雨如同黑色的暴雨,朝着城头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