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南。
悦来客栈,地字三号房。
门窗紧闭,厚厚的棉帘垂落,将外界喧嚣与可能的窥探隔绝。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六道扭曲、沉默的巨大阴影。空气凝滞,混合着劣质灯油的气味、陈旧木料的霉味,以及一丝丝难以彻底掩盖的、来自不同妖王的独特气息阴冷的腥气、燥热的土腥、羽翼的锐利、草木的苦涩、厚重的膻臊,还有一丝令人齿冷的尖锐腥甜。
六道身影,围坐在一张普通的榆木桌旁,如同六尊沉默的石象。
他们已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自从那股席卷全城的天地之威渐渐平息后,这间密室里就再没有过象样的对话。
他们是趁着中秋盛宴,数百妖蛮属国派遣使节团赴洛京朝贺的机会,费尽心机、冒着极大风险才混进来的。
寻常妖蛮想要潜入这座人族雄城,难如登天。
守城卫的照妖镜和文气大阵不是摆设。
但各国正使的仪仗座驾,享有免检特权,这便是唯一的漏洞一一也不能说是漏洞。
因为大周圣朝派遣往各妖蛮国的特使座驾,也是免检。
这是对等条件!
饶是如此,能塞进他们六位妖王,已是极限。
几乎掏空了几个亲近妖族使团的“额外随从”名额。
他们此行的目标明确而坚决:不惜一切代价,刺杀大周圣朝人族近千年来最耀眼的文道新星。那位以恐怖速度崛起,已官拜户部尚书,眼看就要踏入大周圣朝最权力内核的一一江行舟!在江行舟横空出世之前,他们锁定的头号大敌,是那位历经数十年宦海沉浮,以三元及第之身稳坐中书令位置的陈少卿。
他们曾数次策划对陈少卿的刺杀,虽皆以失败告终。
但至少,陈少卿的成长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
几十年熬成殿阁大学士,他们觉得还有时间周旋,有机会查找破绽。
哪怕短时间无法成功,至少陈少卿也不会再突破更高的文道境界。
但江行舟,完全是个异数!
一年!仅仅一年!!
从默默无闻的童生,到金榜题名的状元,再到翰林院清贵,直至位列殿阁大学士,执掌户部这种速度,快得让妖族高层头皮发麻。
他们甚至来不及制定出完善的应对策略,更别提组织一次配得上其身份地位的、象样的刺杀了。之前那些由人族内部一些逆种文人煽动的、小打小闹的袭击,在此刻看来,如同儿戏。
简直是给江行舟的传奇履历添了几笔无足轻重的注脚。
以至于,当江行舟即将入大周内阁的风声传来,妖族高层才惊觉已到了不得不动用王牌的地步。这才派出他们六位妖王,行此险招,意图在中秋盛宴这人流复杂的当口,雷霆一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亲眼见证一篇传天下巅峰级的《水调歌头》,把他们给惊懵了。
他们从未在一个殿阁大学士身上,见到过这种恐怖的实力。
“”
一声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来自体型最为魁悟的熊妖王。
他浑身肌肉虬结,皮肤黝黑发亮,此刻却象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压抑着狂躁与不安。
他终于忍不住,厚实的熊掌重重按在桌面上,木质桌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现在俺们到底怎么办?”
他声音低沉,带着兽类特有的呜咽感,“那江行舟还杀不杀了?”
这个问题,象是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了无声的波澜。
“杀?拿什么杀?”
接话的是鹰妖王。
他身形精悍,鹰钩鼻,目光即使在昏暗中也锐利得刺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仿佛还能感受到之前月华普照时那种令他羽翼根根竖立的恐怖威压。“那动静那紫气那钟声!你们没感觉到吗?那一刻,整个洛京的文气都活了!向着他!我们现在露面,就是往烧红的烙铁上撞!”
他的声音尖利,带着难以掩饰的后怕。
坐在他对面的马蛮王,高大健硕,脖颈后的鬃毛因焦躁而微微抖动。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蹄足不安地在地板上磕碰: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此子太过骇人!
一年时间就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又弄出这“月宫洞天’,再给他时日,岂非要逆天?届时我族还有活路?”
他的话道出了众妖王最深沉的恐惧。
“活路?”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是鹿妖王。
他头生分叉鹿角,面容清瘫,此刻却布满忧惧的皱纹。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有微弱的绿色光晕流转,似乎在感应着空气中残留的悸动。
“那首词“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其意已非简单的诗词,近乎道言!
引动的是最本源的太阴之力与众生愿力至纯至正,对我等妖元有天生的克制与净化之效。老夫修行千百年,从未如此刻般感觉自身如风中残烛。”
他的话让密室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角落里,最为沉默阴冷的蝎妖王,周身弥漫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尾椎后那幽蓝的蝎尾虚影不安地轻轻摆动,闪铄着致命的光泽。
他依旧没开口,但紧绷的身形显露出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首座上,一直闭目仿佛在假寐的蛇妖王。
他化形成一阴鸷文士,面色苍白,此刻缓缓睁开眼,一双竖瞳在昏暗中射出冰冷幽光。
“杀心,自然不能灭。”
蛇妖王的声音低沉、滑腻,不带丝毫温度,“此子之威胁,已非“心腹大患’四字足以形容。若任其成长,必成我族千秋大劫。”
他话锋一转,竖瞳缓缓扫过众妖王:
“但送死,绝非良策。
此刻之江行舟,气势正盛,如日中天,与人族文道气运紧密相连。
动他,非但与洛京众大儒、文道高手为敌,更是与今夜的天地文道大势相悖。
成功率微乎其微。”
他目光锁定鹰妖王:“鹰王,你目力感知最强。从即刻起,你负责远观江行舟府邸外围,只察异常动向,绝不可靠近,不可释放妖气探查,以免打草惊蛇。”
他又看向熊妖王和马蛮王:“熊王,马王,你二人气息刚猛,易被察觉。没有我的命令,严禁踏出此门半步!静心蛰伏,收敛妖气!”
“鹿老,”他看向鹿妖王,“劳烦您继续感应城中气机变化,尤其是那“月宫洞天’是否还有后续波澜。”
最后,他看向蝎妖王:“蝎王,你的手段,是我等最后的依仗,亦是奇兵。务必隐忍,待时而动。”分配完毕,蛇妖王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蛇类的阴冷:
“今日中秋盛宴之变,已超出我等预料。
立即将《水调歌头》详情、月宫异象,以最高密级,急报各方祖庭!乃至沉睡的妖圣们,裁决!”他最后环视一圈,声音斩钉截铁:“在得到新指令前,我等唯一要务,便是一一隐忍!如暗处之蛇,收敛爪牙,等待时机,或撤退之令。”
密室内重新被死寂笼罩。
但这一次,死寂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沉默,更是浓浓的挫败、不甘,以及一丝对那未知而恐怖的未来的恐惧。
六位足以搅动风云的妖王,因一首词,未战先怯,困守在这方寸密室之中。
油灯的光晕在六张神色各异的脸上跳动,将阴影拉扯得光怪陆离。
长时间的沉默被蝎妖王嘶哑低沉的声音打破,如同钝刀刮过骨骼,让其馀五位妖王心头皆是一凛。“不!”
蝎妖王猛地抬起头,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闪铄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今晚必须动手!这很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瘦削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前倾,尾椎后那幽蓝的蝎尾虚影不受控制地剧烈摆动,散发出危险的寒芒。“蝎王,你疯了?!”
鹰妖王尖声反对,锐利的眼中满是惊疑,“此刻洛京戒备何等森严?经过方才那番动静,多少双眼睛盯着江行舟?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没疯!”
蝎妖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正因为今夜特殊,才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中秋盛宴将散,江行舟必会从皇宫返回他的江阴侯爵府。
他刚刚作出传世之作,心神或许松懈,且那卷《水调歌头》月宫文宝卷轴,他必定会随身携带!”他环视众人,语速加快,分析着那缈茫的生机:“这是途中!是在路上!一旦让他回到江阴侯府,你们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他的地盘,经营许久,内外必定守卫森严,阵法重重,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部署?!
到时候,别说刺杀,我们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再想找到夺取文宝卷轴的机会,难上百倍!”
“你”
蛇妖王竖瞳紧缩,死死盯着蝎妖王,声音冰冷中带着不解,“就为了那份下拉条,你要我们所有人赌上性命,不惜代价?”
蝎妖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和敬畏:“【月宫】洞天!这不仅仅是一份强大的文宝,它可能涉及到我等妖族祖神时代的一个古老秘密!一个被尘封了无数岁月,连许多妖圣都未必清楚的秘辛!”
他顿了顿,让这个惊人的信息在众妖王心中发酵,然后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为了它为了夺取《月宫》文宝卷轴,窥探祖神之谜,今夜,必须动手!哪怕代价再大!”
蝎妖王的话,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在所有妖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祖神秘密?”
鹿妖王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身体前倾,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斗,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蝎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祖神时代那是早已湮灭在时光长河起点的传说!
你从何得知?
有何凭据?!”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作为在场年岁最长、对古老传承最为看重的妖王,这个消息对他造成的冲击远超他人。
那不仅仅是力量,更是关乎血脉源头的终极奥秘。
熊妖王虽然对“祖神秘密”的具体含义有些懵懂。
但他能清淅地感受到鹿妖王和蝎妖王语气中那股近乎虔诚的狂热。
以及“祖神”二字所蕴含的、足以令妖魂战栗的分量。
马蛮王焦躁地刨着地,鼻孔喷出灼热的白气。
他更现实一些,但眼神中也充满了炽热的贪婪:
能让鹿老和蝎王如此失态定然是天大的机缘!
若真与祖神有关,哪怕只是一丝线索,也值得用命去搏!
这可比单纯杀一个江行舟,意义重大千万倍!
鹰妖王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蝎妖王,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其灵魂深处。
他心中的恐惧并未消散,但却被一种更强烈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所复盖。
若真关乎祖神,那就不再是一次简单的刺杀,而可能是一场足以改变妖族命运的行动。
他声音干涩地确认:
“蝎王,你以妖魂起誓,此言非虚?
这并非你为了推动行动而编造的谎言?”
就连始终最为冷静阴鸷的蛇妖王,此刻那双竖瞳也收缩成了两条细线。
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悄然握紧,指尖刺入掌心。
“祖神秘辛产”
他低声重复着,脑海中飞速闪过族内最古老、最隐晦的一些记载碎片。
如果蝎王所言属实,那么夺取《月宫》文宝卷轴的意义,将瞬间超越刺杀江行舟本身。
那不再是消除一个未来的威胁,而是为妖族寻回可能早已失落的本源力量!
这个诱惑,大到足以让他压下所有的谨慎和理性。
蝎妖王面对众妖王或质疑、或狂热、或求证的目光,重重地点头。
他尾后的蝎尾虚影因激动而发出低沉的嗡鸣:
“我愿以妖魂本源立誓!我感知到的碎片记忆虽模糊,但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和呼唤绝不会错!那下拉条散发的气息,与我传承记忆中描述的“月钥’之感极为相似!
传说中,祖神曾生活在月宫或许本就是祖神诞生之地!”
六位妖王彼此相视,眼中神色复杂到了极点。
恐惧、尤豫、贪婪、对力量的渴望、对祖神秘密的好奇种种情绪激烈交织。
原本必死的刺杀行动,因为“月宫洞天”可能关联的妖族古老秘辛,陡然被赋予了一层截然不同的意义熊妖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眼中的狂暴逐渐被一种炽热的贪婪取代:
“若是为了祖神之谜俺老熊这条命,赌了!”
马蛮王喘着粗气,蹄足重重一踏:“千了!富贵险中求!更何况可能关乎祖神!”
鹰妖王虽然依旧面色凝重,但锐利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决然:“若真如此确实值得一搏。”鹿妖王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若真关乎祖神,老朽亦无法置身事外。”
最终,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蛇妖王身上。
蛇妖王阴鸷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竖瞳中幽光剧烈闪铄。
他在权衡,在挣扎。
最终,对妖族古老秘密的渴望,以及对江行舟未来恐怖潜力的忌惮,压倒了对眼前风险的恐惧。他猛地一握拳,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冰冷而决绝: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在今晚,在他返回江阴侯府的路上,动手!”
刹那间,密室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之前的压抑和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
六位妖王的眼中,都燃起了贪婪与杀意的火焰。
他们本来就是要刺杀江行舟,在江行舟彻底坐大之前,将其扼杀。
如今,多了一个跟妖族祖神有关联的【月宫】文宝卷轴,那就更志在必得了。
江行舟和他手中那卷刚刚问世、引动天地的【传天下】巅峰文宝卷轴,成为了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取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