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城,依旧是那个繁华似锦、弦歌不辍的天下中枢。
天街车水马龙,东西两市喧嚣鼎沸,仿佛一切如旧。
然而,朝堂之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所带来的馀震,却让每一个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官员,都清淅地感受到了一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凛冽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如同暴雨洗净天空后,留下的那种清冷与不安。
征西大元帅江行舟,凯旋归来后不久,便主动上表,恳辞军职,只保留户部尚书一职。
表面上看,这是急流勇退,交出了炙手可热的兵权,姿态谦逊,符合“功成身退”的古训,是一种“退让”。
但所有在宦海沉浮中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简单的退让,而是一步精妙绝伦、以退为进的狠棋一一他不仅自身安全着陆,更顺手将最大的政敌、顶头上司尚书令魏泯,一脚踢到了数千里之外、凶险莫测的汉中,追剿黄朝!
户部,执掌天下钱粮税赋、国库收支、户籍田亩,乃是帝国的命脉,国家的钱袋子!
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以往,户部尚书虽是六部要职,但在尚书令魏泯及其关中门阀势力的长期压制下,在前任户部尚书杨思之那般“老好人”、“和事佬”的执掌下,户部往往沦为一个需要看尽各方脸色、四处拆东墙补西墙的“账房先生”角色,甚至堪称“受气包”。
皇亲国戚、权贵世家,乃至各部衙门,都敢理直气壮地前来“借支”款项,而且常常是刘备借荆州一一有借无还。
户部的库银,几乎成了某些特权阶层予取予求的私库,账目混乱,亏空巨大。
但如今,情况已发生天翻地复的变化!
端坐在户部大堂那张象征着财权内核的紫檀木公案之后的,是强势归来的户部尚书江行舟!是那个年仅十七岁便官至二品、文能压服清流大儒、武能定鼎长安危局的江行舟!
是那个连三朝元老、权势滔天的尚书令魏泯都被其雷霆手段扳倒,逼得远赴汉中、前途未卜的江行舟!他甚至无需疾言厉色,只需用那平静似水却深邃如渊的目光淡淡扫过,便让所有前来汇报、请示、乃至试图讨价还价的官员,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威压!
自他重掌户部印信以来,第一把火便烧向了积弊多年的财政账目。
他迅速从户部本司和御史台抽调精干人员,组建了直属其领导的“审计清吏司”,这群人如同配备了最锋利爪牙的猎犬,日夜不休地扑在如山如海的账册之中,锱铢必较地核对稽查近十年来每一笔巨额款项的来源、流向与最终落脚点!
这把名为“审计”的烈火,至今仍在熊熊燃烧,烧得整个洛京的权贵圈鸡飞狗跳,人心v惶惶!各级官员、宗室亲王、外戚勋贵,以往以“军需”、“工程”、“采买”、“贡奉”等各种名目“借支”、“挪用水衡”、“造成亏空”的银两,经过初步清算,累计数额竟高达数亿两白银之巨!其中许多款项,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一一有去无回,成了填不满的无底洞!
若是以往,这等陈年烂账,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在各方势力的博弈和妥协下,最后往往是不了了之,最多抓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吏顶罪。
但江行舟这位强势尚书,却是动了真格,要啃这块最硬的骨头!
他并未选择在朝堂之上大张旗鼓地弹劾任何人,那样容易引发众怒和集体反弹。
而是采取了更为精准、也更为致命的方式一一他将一份份经过“审计清吏司”仔细核对、证据链清淅完整的“欠款清单”,分别派人“客客气气”地送至相关府邸或衙门。
随清单附上的,往往只有一句语气平淡却分量千钧的话:“国库空虚,边关饷银吃紧,关中百万流民赈济亦需巨款。贵部于旬日之内,酌情归还所欠,以解朝廷燃眉之急。户部江行舟顿首。”这一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起初,还有一些自恃身份尊贵、根基深厚的郡王、国舅爷,打着哈哈,摆出各种困难,试图搪塞过去,甚至还想搬出宫里的贵妃、太后关系,试图施加压力,让江行舟知难而退。
然而,他们很快就惊恐地发现,这些以往无往而不利的招数,对江行舟完全无效!
这位年轻尚书的回应,简单、直接一一所有被查明并通知后仍拖欠款项的部门、府邸,其名下所有的俸禄银、节庆赏赐、工程专项拨款、乃至日常的办公用度采买款项,一律从户部源头上予以暂停支付!断粮!
断饷!
断银!
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
不过旬月,那些原本还趾高气扬、企图蒙混过关的权贵们,就彻底慌了神!
府中上下数百口人每日要吃饭,庞大的门人仆役队伍要按时发放饷银,各种维系体面的社交应酬开支巨大,这银钱流水一断,顿时捉襟见肘,窘态毕露!
更别说那些指望着户部拨款才能维持运转的衙门了,几乎陷入瘫痪边缘!
与此同时,御史台那边,关于某些勋贵宗室“巨额亏空国孥”、“贪墨腐败”的弹劾奏章,也开始“适时地”、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女帝武明月的御案之上…。
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般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
最终,在现实生存的逼迫与政治清算的无形威慑下,那些昔日的“老赖”们,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或是忍痛变卖古董珍玩、田庄铺面。
或是动用压箱底的“私房钱”,咬着后槽牙,带着血泪,将一笔笔拖欠多年、甚至已被他们视为囊中之物的款项,连本带利地、一分不少地送回了户部银库!
江行舟“活阎王”、“铁面尚书”的名号,迅速传遍洛京上下!
整个官场,谈“江”色变!
再也无人敢将户部视为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户部衙门前的石狮子,仿佛都带上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煞气。
如今的六部格局,已然剧变。
尚书令魏泯,被女帝那道“未灭黄朝,不得回京”的严旨,牢牢地钉在了千里之外的汉中战场,归期缈茫。
名义上的行政中枢一尚书省,一下子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尴尬局面。
按大周制度,遇有重大政务,需六部尚书合议-一一谓之“六部议政”,再呈报内阁宰相、皇帝裁决。然而,吏部尚书李桥,虽掌官员铨选大权,地位尊崇,但性格相对温和,乃是弱势的尚书。他深知江行舟圣眷正浓、手段狠辣且占据大义名分,绝非易与之辈,因此不愿也不敢轻易与之正面争锋而礼部、刑部、工部三位尚书,其部门运作严重依赖户部的财政支持,缺乏与掌控钱袋子的江行舟抗衡的底气与资本。
兵部尚书唐秀金,更是江行舟的座师,关系密切。
于是,一个极其微妙且前所未有的局面悄然形成:凡需六部协商决议之事,无论起初争论如何,最终的走向,往往会不自觉地以户部提出的意见一一实质上就是江行舟的意见一一为主!
原因无他,朝廷任何一项政策的推行,无论是兴修水利、赈济灾荒、巩固边防,还是官员俸禄、宫廷用度,最终都绕不开一个最内核的问题一“钱”从何来?
没有户部尚书江行舟的点头签字和财政拨款,再完美无缺的计划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是空中楼阁!即便朝廷正式下令,皇帝下旨,也绕不开户部。
江行舟也完全可以凭借其户部的专业职权,以“需要详细预算评估”、“方案存在疏漏需补充调研”、“相关款项来源尚未落实”、“当前国库实在空虚”等冠冕堂皇,且难以驳斥的理由,轻轻松松地将项目拖延上数月,甚至数年,一直把一项计划给拖到无疾而终。
江行舟,虽无尚书省尚书令之实名,却凭借其牢牢掌控的大周圣朝财政大权、以及那令人忌惮的强硬手腕与如日中天的圣眷,已然成为实际上的六部之首!
隐隐有了“摄尚书事”的威势与影响力!
他并不急于揽过六部的所有权力,也很少对其它六部事务指手画脚,显得极为克制。
但一旦涉及钱粮税赋的调度、国家财政的规划,他的话语,便拥有着一言而决、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的签字,比品级更高的官员的印章更有效力。
每日,户部衙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各部侍郎、司官,封疆大吏派来的心腹,乃至一些不得不低头的宗室勋贵代表,皆需小心翼翼地递上名帖,躬敬地等待召见,只为能在来年的预算、临时的拨款、税收的减免等关乎切身利益的要事上,得到这位年轻得过分、却手握实权的尚书大人一个首肯的眼神,或是一句简单的“可”。
洛京,中书省衙署后院。
一间陈设极尽雅致、焚着淡淡龙涎香的静室内,熏香袅袅,隔绝了前衙的喧嚣。
中书令陈少卿与门下侍中郭正,这两位分掌帝国政令出纳与审核大权的内阁宰辅,并未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而是难得悠闲地对坐在一张紫檀木茶海两侧。
红泥小炉上,银壶内的山泉初沸,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咕嘟”声,与室内静谧的氛围形成微妙反差。然而,两人看似闲适品茗的姿态下,眉宇间却都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凝重,如同窗外洛京上空积聚的阴云。
他们指尖摩挲温润瓷杯的动作,透露着心绪的不宁。
此刻他们低声谈论的,正是如今牵动着整个朝堂神经、也关乎他们自身利益的西南战局。
“唉,”
陈少卿轻轻吹了吹茶盏中澄碧的汤色,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感慨:“刚得到的剑南道军报,黄朝那股残兵败将,在汉中一带,依托山险,频频窜扰乡里,竞又让他们裹挟了不少流民,声势看着颇有几分死灰复燃的迹象。
眼下估摸,怕是已聚拢了不下五万之众。”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但“死灰复燃”这四个字,却象一根浸了冰水的细针,轻轻刺在静谧的空气里,带来一丝寒意。
郭正端起茶杯,并未立刻饮用,指尖在温润的瓷杯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冷笑:
“魏相不是已经“戴罪立功’,带着五万京畿精锐,浩浩荡荡杀奔汉中去了么?
陛下赐予天子剑,准其先斩后奏,便宜行事,这是何等的信重与倚赖?
想必以魏相之能,剿灭此等跳梁小丑,该是指日可待吧?”
他特意在“戴罪立功”和“指日可待”这几个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其中的讽刺与幸灾乐祸之意,如同茶汤中泛起的微澜,虽不剧烈,却清淅可辨。
“指日可待?”陈少卿摇了摇头,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无奈苦笑:
“郭相就莫要再说这些场面话了。你我皆心知肚明,魏相长处在于案牍律法,善于朝堂权衡,乃是难得的治世之臣。
可这临阵指挥、野战攻伐跨马提刀之事,实非其所长啊!
让他去对付黄朝那种流窜的悍匪,恐怕收效甚微。”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所思地瞥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不远处兵部衙门那肃穆的匾额:“反观真正知兵、善战,在军中威望素着的兵部唐尚书,此刻却安坐于洛京,对汉中军务,不发一言,不献一策,稳坐钓鱼台,冷眼旁观。
这其中的微妙意味嗬嗬,耐人寻味啊。”
郭正闻言,冷哼一声,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要浇灭胸中一股无名之火,语气变得尖锐起来:
“何止是唐尚书!朝中那些开国一系的国公、侯爷们,哪个在军中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
尤其是薛国公、蒙国公那一脉的老功勋,他们的门生故旧、子侄亲信,占着我大周边军及各地府军中近半的实权将领!
这些将领,多是世袭的勋贵子弟,彼此联姻,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铄着精明算计的光芒:“别忘了,薛国公可是那位如今权倾朝野的江尚书的岳丈泰山!
有此一层翁婿关系在,军中那些骄兵悍将,岂会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去帮魏相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让他风风光光地班师回朝?
他们啊恐怕私下里巴不得魏相在汉中多吃几个败仗,多耗些时日,最好弄得焦头烂额,无法翻身呢!”
“是啊此乃阳谋,无可奈何。”
陈少卿长叹一声,缓缓靠在椅背上,神色复杂难明:“魏相在朝中时,门生故旧遍布六部九卿,固然是树大根深,令人忌惮。
可一旦离开了这洛京的棋盘,到了那天高皇帝远、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尤其是需要倚仗那些本就与他不甚和睦的军头们的时候!
他那套纵横捭合、权衡制约的朝堂手段,可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这便是所谓的“强龙难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蛇的背后,还站着一条更厉害的潜龙。”两人沉默片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那位年纪轻轻却已翻云复雨的户部尚书一一江行舟,他的身影虽坐镇洛京户部大堂,但其无形的影响力,却早已通过错综复杂的军中关系网,如同一张弥天大网,牢牢地笼罩在千里之外的汉中战场的上空。军中将领,都在看遥远洛京户部尚书江行舟的脸色行事。
魏相此行,从离开洛京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步步荆棘,前途未卜。
“不过”郭正话锋一转,语气稍稍缓和,带着一种务实的态度:
“眼下看来,局势倒也未必会立刻崩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关中已经收复,重归王化,朝廷根基无恙。那黄朝虽号称五万之众,但多是乌合之众,缺粮少械,缺乏根基。
汉中地势险要,北有秦岭千仞屏障,东有潼关、武关等锁钥雄关,他若想窜出汉中这块绝地,唯有向南进入巴蜀,或向东窜犯荆楚这两条路可选。”
陈少卿点了点头,接口分析道,语气恢复了宰相的沉稳:
“不错。只要魏相不,是朝廷派驻的大军,能暂且稳住阵脚,牢牢守住这几处关键隘口,将黄朝这股祸水,死死地堵在汉中盆地之内。
时日一久,其内部必因粮草匮乏、利益不均而生变乱。
届时,或剿或抚,主动权便尽在朝廷掌握。至少在眼下这个多事之秋,维持一种“僵持’的局面,避免战火大规模蔓延,或许对你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都心照不宣,黄朝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必须清除。
但在当前洛京权力格局剧烈洗牌、各方势力亟待重新集成的微妙时刻,维持一种“可控的僵持”局面,或许对他们这些需要在朝堂纵横捭扈的掌权者而言,反而是一种更有利的状态。
战事延长,朝廷的钱粮调配、军队的调动、相关地区的人事任命、以及各方势力在其中的博弈都拥有了更多、更灵活的操作空间与回旋馀地。
中原门阀和北方门阀,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但愿局势能如你我所愿,维持这份“安静’吧。”
陈少卿最后喃喃一句,象是总结,又象是某种无奈的期盼。
他举起重新斟满的茶杯,向郭正微微示意。
两人默默对饮,茶香依旧,但静室内的空气,却比方才更加沉重了几分。
那远在汉中的烽火,仿佛已映红了他们眼中的算计。
户部衙署深处,紫檀木大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一缕沉水香从狻猊炉中袅袅升起,笔直的青烟在午后渐斜的秋光里凝而不散,给这肃穆的堂宇更添几分沉静。
户部侍郎李德明微微躬身,立在案前数步之外,声音压得低而稳,每一个字都斟酌过:“大人,邻近中秋了。”
案后,尚书江行舟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一份关于漕运改道的条陈上,只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李德明略吸一口气,接着禀道:
“各妖蛮国使团,日前已陆续抵达京城,驿馆几近住满。
陛下有意借此佳节,在麟德殿设中秋盛宴,一来彰显圣朝怀柔远人之意,款待来使,二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凝练了些,“亦是向妖蛮诸国,昭示我大周之国力威仪。”
他说话时,眼角馀光飞快扫过端坐的身影。
江行舟依旧垂眸,冷峻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如同石刻,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翻阅纸页的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动。
李德明心知关键在此,继续道:“宫里王德全公公方才来传过话,初步核算,办这场麟德殿盛宴,一应殿宇装饰、宴席用度、歌舞杂耍,乃至对诸国使团的赏赐,粗略估计,需从国库拨银五百万两。”报出这个数目时,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若是由陛下私库出钱,自然无需来过户部这一关。
可既动用了国库,即便是宫里的意思,也需眼前这位尚书大人朱笔一批。
谁不知江尚书执掌户部这段时间,精打细算近乎苛刻,铁面无私之名朝野皆知,即便是宫中的用度,若觉不妥或过于奢靡,他也曾几次三番顶回去,而陛下竞也多有依从。
此刻,李德明的心着实悬到了嗓子眼。
出乎意料的是,江行舟听罢,并未如往常审批那些冗杂开支般即刻蹙眉追问,或拿起算盘细细复核。他只是将手中的漕运条陈轻轻放下,略一沉吟,便微微颔首。
随即伸手取过案头那支御赐的紫檀狼毫笔,在蟠龙砚台中徐徐蘸饱了朱砂,手腕悬空,稳如磐石,下一刻,那抹鲜红便落在了申请五百万两雪花银的奏请文书上。
朱批流畅而下,是一个力透纸背、筋骨嶙峋的“准”字,其下附上一行瘦硬的小字:“着太府寺、光禄寺,会同内侍省,依制办理,务求隆重,彰显国体。所需银两,由户部如数拔付。”
“大人这…”
李德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看错,下意识地踏前半步,小心翼翼地提醒,
“五百万两非是小数目。如今国库虽因前番追缴积欠稍显宽裕,但关中赈灾刻不容缓,西南边军的冬饷亦亟待补充,皆是吞金巨兽下官愚见,是否可酌情削减一些?
若精打细算,二三百万两,紧凑些,估摸也能办下一场盛宴。”
江行舟闻言,缓缓放下了笔。
那支价值不菲的狼毫笔落在青玉笔山上,发出轻微一声脆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德明,那平静之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邃压力,让李德明瞬间噤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江行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如同冰珠落玉盘。
他站起身,玄色的官袍拂过案角,缓步走到轩窗之前,负手望向皇宫的方向。
夕阳的馀晖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李侍郎,你且细想,”他背对着李德明,声音沉稳地流淌开来,“今年以来,我大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上元夜的京城骚乱虽已平定,然民心馀悸犹存;
年中北疆雪狼国悍然叩关,虽被镇北军击退,然狼子野心,何曾一日抿灭?
国内黄朝逆贼为祸,关中为之震荡,虽已将其主力困于汉中一隅,然流毒未清,馀波未息;更不用说,陛下力排众议,推行“推恩令’,削藩之举,更是触动了不知多少诸候王的筋骨利益。”他一桩桩、一件件道来,语气平淡得象在陈述与己无关的史册记载,但其中蕴含的惊心动魄,却让李德明后背沁出冷汗,不禁屏住了呼吸。
“这一桩桩、一件件,落在周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妖蛮国度眼中,他们会如何想?如何解读?”江行舟倏然转身,目光锐利如电,直刺李德明,“他们不会看到我大周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决心与魄力,他们只会看到一一大周圣朝,眼下正陷入内忧外患,动荡,虚弱,以及那可乘之机!”他向前一步,逼近李德明,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此时此地,若我大周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态,若这中秋庆典办得简陋寒酸,让那些妖蛮使者看了笑话。
恐怕明日,边关告急的狼烟,便不止是西北那一缕了!
边衅一开,生灵涂炭,届时所耗,又岂是五百万两白银可以计量?”
“故而,陛下此中秋盛宴,必须办!而且,必须办得风光鼎盛!不能有丝毫示弱之态!”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要让那些乘着驼马远道而来的妖蛮使者们,用他们的眼睛看!
看看我洛京城,依旧如往日车水马龙、市井繁华!
看看我麟德殿的金碧辉煌、皇家威严,丝毫不乱!想要趁乱来袭,绝无可能!”
户部衙署的值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堆积如山的文书。
江行舟搁下手中批阅了一整日的朱笔,微微后仰,靠在了宽大的紫檀官帽椅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窗外,洛京的秋夜已深,寒气渐重,唯有远处打更人悠长的梆子声,偶尔穿透寂静,更显得衙署内一片冷肃。
连日来的操劳一一应对朝争、平衡收支、筹备那场关乎国体的中秋盛宴一一皆压在他一人肩头,眉宇间那抹疲惫难以掩饰。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向案头那份刚从关中道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垦田备耕预录》时,那略显倦怠的眼底,竟难以抑制地泛起一抹光亮,如暗夜中骤然点起的灯烛。
他重新执起文书,指尖掠过纸面上尤带墨香的楷字。
一行行、一列列,俱是振奋人心的消息:百万顷曾被各大门阀圈占、多年不纳粮税的“无主良田”,已基本勘察丈量完毕,界碑矗立,田埂分明;
数以十万计的红契田书,已由州县官吏亲自下乡,分发至百姓手中,接契者涕泪交零,叩谢皇恩;各地官仓精选的粮种、新铸的农具,正通过重新疏通的漕运与驿道,源源不断运往乡间,车马络绎,民夫踊跃;更令人动容的是,无数刚刚获得土地的农户,正以近乎虔诚的热情,抢在寒冬降临之前,自发整修荒废多年的沟渠,积攒家肥,为来年的春耕拼命准备
放下文书,江行舟缓缓起身,玄色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踱步至西墙,仰头凝视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总图》。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锁定在地图上那片被渭水、泾水环绕的膏腴之地一一关中。
曾几何时,这片沃土之上,密密麻麻标注着代表各大门阀世家的私邑、庄园印记,宛如附骨之疽。而今,那些印记已被他亲手执朱笔,一道又一道,决绝地划去。
“熬过今冬”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卸下千钧重担后的舒缓,更有一种洞悉未来的笃定。“待到明年只要风调雨顺这关中百万顷沃土,尽归百姓自耕”
阖上眼,脑海中已不由自主地铺展开来年秋收的盛景:一望无际的金黄粟浪,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禾秆农人们古铜色的脸庞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他们将饱满的谷粒填入自家久旱逢甘霖的谷仓,亦将那份按《户律》明文规定的“十一税”,心甘情愿地、车拉肩扛地运往官仓。
不再是以往那般,十成收成中有七八成被门阀世家层层盘剥,最终能流入国库的,不过是世家指缝间漏下的些许残渣。
“这可比以往向那些高门大族催缴税赋容易得太多太多了。”
江行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欣慰的弧度。
这笑意驱散了他连日来的疲惫,眼底深处闪铄着锐利的光芒。
他执掌户部以来,比谁都清楚以往朝廷从关中所能汲取的税赋为何总是捉襟见肘。
那些盘根错节的门阀,凭借政治特权一一勋贵的免赋额度、官员的优免条例一一或“合法”地规避赋税,或勾结地方胥吏,隐田匿户,偷漏税款如探囊取物。
朝廷的税吏面对这些朱门高墙,往往束手无策,铩羽而归,最终沉重的税负只能变本加厉地转嫁到那些仅有薄田数亩的自耕农和仰人鼻息的佃户身上,导致民生凋敝,税基日益萎缩,恶性循环。而今,乾坤扭转!
这百万顷土地,实实在在地分给了近千百万户农家!
每一户,都将成为大周圣朝最直接、最稳固的纳税单元!
他们拥有了恒产,便有了守护家园、缴纳皇粮国税的深切意愿与基本能力。
朝廷的税政律法,终于可以绕过那些中饱私囊的门阀“硕鼠”,如臂使指,直接贯彻至田间地头!征收的效率与透明度,何止倍增!
“清丈田亩,厘清户籍”
江行舟喃喃低语,这是他心中蕴酿已久、下一步欲在全国渐次推行的铁政方略。
“待关中模式大成,成效彰显,便可籍此雷霆之势,将天下诸道那些被豪强隐匿的田土、人口,一一重新纳入朝廷掌控。”
他踱回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提起那支御赐狼毫,蘸饱浓墨,缓缓写下十个筋骨挺拔的字:“民有恒产,则国有恒税。”
这便是他的治国信条,亦是其财政理念的基石!
藏富于民,亦藏税于民!!
唯有让亿兆黎庶真正安居乐业,拥有能够世代传承的产业,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他们才会发自内心地拥护这个朝廷,心甘情愿地成为支撑帝国大厦的坚固基石。
国家的税源方能如同万千溪流导入江河,奔涌不息,永不枯竭!
“据初步核算”他心中默算,指尖在虚空轻点,仿佛拨动着无形的算珠,
“仅关中一地,待明年生产恢复,秩序步入正轨,每年新增的田赋、丁税,便可较以往从门阀手中艰难收取之数,至少稳增三成!
若再算上因此带来的市集繁荣、人口滋生所产生的商税、杂税国库的岁入,整体攀升一二成绝非虚妄!”
一二成!
听似比例不高,然对于一个疆域万里、百费俱兴的庞大帝国而言,这笔骤然涌出的巨额财富,无异于久旱甘霖,足以浇灌出更多的宏图伟业!
可以编练更精锐的新军,可以兴修跨越山河的水利工程,可以将官学推行至更偏远的州县许多过去因“库帑空虚”而被迫搁置的蓝图,皆有了实现的可能!
这远非简单的财政数字增长,更是国力的实质性飞跃!
是中央政权对地方势力、对天下资源的控制力发生根本性强化的标志!
江行舟眼中的炽热渐渐收敛,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审慎。
“此事,也绝难一蹴而就。如何确保税赋公平,不使小民初得土地复受新弊?
如何立法防止新的土地兼并暗流涌动?
如何安抚、震慑那些失势门阀残馀势力的反扑与掣肘桩桩件件,皆需如履薄冰,谨慎应对。”他深吸一口气,值房中清冷的空气沁入肺腑。
“但路,总是要一步步走的。”
烛火劈啪一声轻响,将他凝立沉思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大周疆域总图》上,那身影复盖了关中,亦仿佛笼罩了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