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殿堂交锋,关中剿匪!
岐山北麓,魏家庄。
夜色如墨,本该万籁俱寂的山庄却灯火璀灿,笙箫鼓乐之声穿透高墙,飘荡在寒冷的夜空中。
今日是魏家嫡长孙的周岁盛宴,庄内觥筹交错,喧嚣震天。
魏氏宗亲、关中豪绅、乃至附近州县的官员齐聚华堂,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舞姬翩跹,一派钟鸣鼎食的极尽奢华。
连庄内值守的数百名家丁部曲,也多被赏了酒肉,卸去了沉重的甲胄,聚在偏院猜拳行令,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步履蹒跚。
整个庄园都沉溺在一片毫无警剔的、醉生梦死的狂欢里。
庄外漆黑的密林深处,黄朝和他那几百名面黄肌瘦、手持锈刃柴斧的草寇,正摒息潜伏。
空气中弥漫过来的浓郁酒肉香气,象一只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们空痕的胃袋,也撩拨着他们紧绷欲断的神经。
一个瘦小的探子如同鬼魅般溜回,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压低嗓子禀报:“老大!探明了!是魏家大房的孙子过周岁!全庄都在吃席!那些看家狗也大多灌饱了黄汤,站都站不稳了!”
“周岁宴?”
黄朝通过枯枝的缝隙,死死盯着远处庄园内那刺眼的灯火,听着那缥缈传来的欢声笑语,青铜面甲下的脸庞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
他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蕴含着刻骨的怨毒:“嗬————兄弟们的娃饿得哭都哭不出声,他魏家的种,刚满岁就活在蜜罐里,锦衣玉食————这吃人的世道!这他娘的天理何在!”
他猛地回头,扫视着身后那群眼冒绿光、却又因深入虎穴而抑制不住浑身颤斗的手下。
他知道,此刻士气如同绷紧的弦。
黄朝压低了声音,话语却象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窝:“都听见了吗?魏家的老爷太太们,正用刮削咱们骨髓得来的银钱,给他们的小畜生贺寿!
他们的库房,金子堆成山!他们的粮仓,白米淌成河!那本该是咱们的!”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大盛,如同饿狼:“现在,他们肥得流油,醉得象泥!
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机会!
都给我听好了!冲进去之后,别留活口!见啥抢啥!给老子烧!杀!抢!
让这群吸血的蚂蟥,也尝尝什么叫灭顶之灾!”
“听老大的!”
“干死他们!”
众草寇被这极端的仇恨与贪婪煽动,残存的恐惧被疯狂的欲望压过,死死攥住了手中粗劣的兵器。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庄内的喧器渐次平息,璀灿的灯火也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醉吃和巡夜者敷衍了事、有气无力的梆子声。
月至中天,寒露渐重,天地间一片死寂。
“时辰到!”
黄朝眼中寒芒爆射,猛地抽出那柄布满缺口的朴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兄弟们!随我杀进去!今日不是他魏家死,就是咱们亡!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杀——!”
压抑已久的怒吼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
数百名衣衫槛褛、形同恶鬼的草寇,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从密林中疯狂涌出,扑向那看似巍峨、实则守备松懈的庄园!
“什么人?!站住!”
围墙哨塔上,一个醉眼惺忪的家丁刚探出头,发出一声含糊的喝问,一支削尖的竹箭便带着凄厉的尖啸,穿透了他的脖颈,他哼都未哼一声,便如破麻袋般栽下高墙。
“撞门!给老子撞开!”
几名膀大腰圆的草寇抬着临时砍伐的粗壮树干,如同疯牛般,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着包铁庄门。
门后的门栓在巨大的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屑纷飞。
“轰——咔!”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庄门连同脆弱的门栓被硬生生撞得四分五裂!
“杀进去!鸡犬不留!”
“抢钱!抢粮!抢女人!”
草寇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如同来自幽冥的恶煞,汹涌灌入庄内!
血腥的屠杀,瞬间降临!
庄园内,刚从酒酣耳热中惊醒的魏氏子弟、宾客、仆役丫鬟,面对这仿佛从天而降的煞神,彻底陷入了混乱与绝望!
他们衣冠不整,醉意未消,有的甚至还在梦中便被利刃砍杀!
凄厉的惨叫声、惊恐的哭喊声、绝望的求饶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以及火把点燃帘帷房屋的噼啪爆燃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瞬间将这座繁华庄园变成了修罗屠场!
黄朝一马当先,手中朴刀狂舞,状若疯虎。
他专挑那些身着锦袍、试图呼喝组织抵抗的魏家内核人物下手,刀锋过处,血肉横飞,温热的鲜血溅满他的灰衣和冰冷的青铜面甲,使他看起来更象一尊从地狱爬出的复仇修罗。
“别恋战!快去库房!粮仓!”
黄朝一边砍杀,一边声嘶力竭地指挥,声音在喧嚣中格外刺耳。
早已杀红眼、抢红眼的草寇们,一部分人继续追杀四散奔逃的人群,更多的人则象发现了宝藏的饿狼,疯狂地冲向庄园深处的库房与粮囤。
他们用斧头砸开沉重的铜锁,当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袋、成捆的绸缎、满箱的铜钱和耀眼的白银时,发出了近乎癫狂的嘶吼!
“发财啦!全是我们的!”
“快搬!能拿多少拿多少!”
极度的贪婪瞬间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开始不顾一切地抢夺所有能带走的财物,为了争夺一锭银子、一匹锦缎,甚至开始挥刀相向,自相残杀!
“放火!给老子烧光这贼窝!”
黄朝见有人只顾抢掠,厉声下令,他要的是彻底的毁灭。
熊熊烈焰很快在庄园各处冲天而起,火借风势,疯狂蔓延,贪婪地吞噬着精美的亭台楼阁、珍贵的古籍字画。
数百年来积累的财富与繁华,在冲天的火光中化为灰烬,将半个夜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
当附近州县的官兵被冲天的火光和零星逃出的、魂飞魄散的幸存者的哭喊惊动,仓促集结、姗姗来迟时,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仍在燃烧的断壁残垣、堆积如山的焦黑尸体、以及空气中弥漫不散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而黄朝和他那群饱掠之后、如同鬼魅般的队伍,早已带着劫掠的大量财物粮草,遁入茫茫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踪迹全无。
岐山魏家庄遭血洗、焚毁的惊天惨案,如同一声炸雷,迅速传遍关中大地,继而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震撼了整个洛京朝野!
这已不仅仅是一起骇人听闻的匪患,这是对盘踞大周数千年的门阀势力的悍然挑战,是对朝廷法度与威严的极端蔑视与公然践踏!
而此刻,远在洛京府邸的尚书令魏泯,或许正抚摸着老家刚送来的、为孙儿贺寿的珍贵玉如意,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
他绝不会想到,一场将他乃至整个大周朝堂卷入漩涡的灭顶风暴,已因黄朝这疯狂而决绝的一把火,骤然降临!
洛京,尚书令魏府,寅时三刻。
万籁俱寂,唯有府内书房依旧亮着孤灯。
魏泯刚批阅完最后一叠关乎漕运改道的紧急公文,正揉着酸胀的眉心,准备唤人伺候歇息。
紫檀木几案的一角,还随意搁着白日里从关中岐山老家快马送来的、为嫡孙庆贺周岁的土仪与家书,锦盒未启,透着几分难得的、属于世俗人伦的暖意。
然而,这份深夜的宁静与那丝微弱的欣慰,在下一刻被砸得粉碎!
“砰——哐当!”
书房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竟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
门扇砸在墙上,发出巨响。
一个血人——真正意义上的血人——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来人衣衫槛褛,满身干涸与新鲜交织的血污掩盖了原本的魏氏仆从服饰,脸上混杂着尘土、泪水和恐惧,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冤魂。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因极度惊恐而几乎涣散的瞳孔,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
濒死般的嗬嗬声,半晌才挤出一句撕裂般的哭嚎:“家————家主!呜————呜呜————完了!全完了!岐山————岐山庄子————没了啊!”
魏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霍然起身,愠怒之色刚现,待看清来人腰间那枚虽沾血却依稀可辨的魏家腰牌,以及那副只有在遭遇灭顶之灾才会有的绝望神情时,一股冰寒刺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紧了他的心脏!
他几步抢到对方面前,也顾不得污秽,一把抓住其颤斗的肩膀,声音因急促而尖利:“魏七?!是你?!你不是在岐山看守祖庄吗?怎会弄成这般模样?!
快说!庄子出了什么事?!”
那名叫魏七的年轻族人,仿佛被家主的目光灼伤,涕泪血污混作一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语无伦次:“是————是土匪!好多好多土匪!象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昨儿夜里————子时刚过————他们————他们杀进来了!”
“胡说!”
魏泯目眦欲裂,厉声打断,“庄内有精锐部曲三百,高墙深沟,弓弩齐备!
岂是寻常流寇能破?值守之人难道都死了吗?!”
“他们————他们是趁着孙少爷的寿宴————庄里大部分人都喝得烂醉————守夜的也————也松懈了————”
魏七哭喊着,双手死死抠着地面,“那些人————根本不是人!是恶鬼!见人就砍————三爷想组织人手抵抗,刚喊出声就被————就被那个戴青铜鬼面的头子一刀————劈成了两半!五爷、七叔公————好多族老————都————都死了!满地————满地都是血啊家主!”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魏泯的心口!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及时扶住身旁的书案,几乎栽倒。
他强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声音已然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庄————
庄子呢?库房————粮仓————如何?!”
“烧了!全烧了!”
魏七发出绝望的哀鸣,用头撞击着地面,“那帮天杀的!抢光了粮仓银库还不算————临走还放了火!千百年祖宅啊————亭台楼阁————全在火海里————小的————小的是趴在死人堆里装死,又趁乱抢了匹惊马,一路跑死了三匹马————
才————才跑来给家主报信啊!家主!您要替死去的族人报仇!报仇雪恨啊!”
“轰——!”
魏七最后的哭诉,如同九天惊雷,在魏泯的颅腔内炸开!
庄毁!人亡!财尽!祖业成灰!
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闪现:冲天的烈焰吞噬着雕梁画栋,熟悉的亲族面孔在刀光下扭曲、倒下,堆积如山的粮食金银被暴徒劫掠————
魏氏在关中囤积的钱粮,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这虽然只是魏家的一部分钱财,那也是很大一笔啊!
奇耻大辱!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洗刷!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噗一”
魏泯终究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染红了身前的地砖和衣襟。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因极致的愤怒涌上骇人的潮红,额头、脖颈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一双平日里深沉似海、掌控朝局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与杀意!
“查!”
他从牙齿缝里生生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冰冷,仿佛带着地狱的寒风,“给老夫动用一切力量!彻查!是哪一路不知死活的魑魅魍魉,敢犯我魏氏虎威!就算把秦岭翻过来,也要把这群蝼蚁给老夫揪出来!碎尸万段!”
“是!是!”
魏七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慌忙补充,“那个带头————戴着一副青铜面具,狰狞可怖,手段极其狠辣!”
“青铜面具?”
魏泯眼中厉色一闪,这个鲜明的特征让他瞬间意识到此事绝非普通劫掠。
逆种文人?
是寻仇?
还是政敌指使?
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但此刻,复仇的烈焰压倒了一切。
“传我命令!”
他转向闻声赶来、跪在门口禁若寒蝉的管家和侍卫长,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即刻以尚书省及兵部名义,签发八百里加急剿匪令!通令关中各州县、各道行军总管!给老夫围剿这群逆贼!格杀勿论!悬赏!擒杀贼首者,赏万金,官升三级!不,封爵!老夫要他们的人头,祭奠我魏氏亡魂!
“再立刻飞鸽传书关中所有门生故吏,动用一切江湖眼线、地方势力,重金悬赏!老夫要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遵命!”
管家与侍卫长声音发颤,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整个魏府瞬间从沉睡中惊醒,被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氛围紧紧包裹。
魏七被人搀扶下去。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魏泯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
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短短片刻,竟似苍老了十岁。
他颤斗着手,拿起几案上那封还未拆阅的家书,上面似乎还带着岐山故土的芬芳,而如今,那片土地已浸透族人的鲜血。
岐山基业毁于一旦,亲族惨遭屠戮!
这不仅是难以估量的财产损失和切肤之痛,更是对他魏氏门阀千百年威望的致命一击!
消息一旦传开,他魏泯必将沦为整个洛京的笑柄!
政敌们会如何落井下石?陛下又会如何看?
“青铜面甲————”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交织着蚀骨的怨毒与冰冷的算计。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必有蹊跷。
但无论牵扯到谁,都必须用最残酷的手段报复!
他要让天下人知道,挑衅魏家的下场,唯有一死!
“备轿!更衣!”
魏泯猛地站起身,因用力过猛而再次一阵眩晕,但他强行稳住,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夫要即刻进宫,叩阙面圣!”
他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将此事定性,掌控舆论,既要展现魏家的悲痛与决绝,更要堵住朝中可能出现的非议与攻讦。
一场因秦岭深处一把火而点燃的朝堂风暴,随着这夜半的血色报丧,已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扑向了洛京的权力中心。
而此刻,制造了这场惊天惨案的黄朝一伙,正隐匿于秦岭的险峰幽谷之中,清点着劫掠来的巨额财富,裹挟着更多亡命之徒,如同滚雪球般壮大。
复仇的业火与颠复的野心,正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爆发的时机。
皇宫,紫宸殿偏殿。
夜已深沉,殿内却烛火高燃,将御座下诸位重臣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女帝武明月端坐于御案之后,九龙屏风之前,十二旒白玉珠帘低垂,遮掩了她大半面容,只馀下线条清淅的下颌与一抹紧抿的朱唇,令人无从揣测圣意。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如同深渊,吸纳着殿内所有的声音与情绪。
下方,以尚书令魏泯、中书令陈少卿、门下侍中郭正三位内阁宰相为首,六部尚书及诸寺卿等重臣分列两侧。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中央那位身躯因极力压抑怒火而微微颤斗、面色铁青得近乎狰狞的尚书令魏泯身上。
魏泯强忍着家族蒙难、基业被毁的滔天屈辱与杀意,用尽可能简练、却依旧难掩嘶哑颤斗的语调,将岐山魏家庄遇袭之事陈述完毕,最后,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逼视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血泪的控诉:“————陛下!诸位同僚!
此伙无法无天的草寇,悍然袭击士族庄园,屠戮良民,抢劫钱粮,焚烧屋舍,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其行径已非寻常匪患,实乃对国法纲纪的公然挑衅!若朝廷不施以雷霆手段,速发重兵剿灭,则国法威严何在?天下士族之心何安?臣,恳请陛下,速发关中精兵三万,入山清剿,务必型庭扫穴,斩草除根,以做效尤!”
他话音未落,与其同气连枝的吏部尚书李桥立刻踏前一步,躬身附和,语气激昂:“魏相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在理!关中乃京畿腹地,王化所在,岂容此等恶匪猖獗,动摇国本!臣附议!请陛下即刻下旨,调左武卫精骑一万,并关中道府兵三万,合力进剿,务求速战速决,荡平匪穴,以安人心!”
刑部尚书张谏之、工部尚书姚振等亦纷纷出列,言辞恳切,一致要求朝廷展现强硬姿态,立即派兵镇压,以维护朝廷纲纪与士族体面。
殿内一时群情汹汹,主战之声高涨,仿佛即刻就要点将发兵,踏平秦岭。
然而,端坐御座的女帝,珠帘后的目光幽深,却并未立刻顺应这番“众议”。
她的视线如同精准的指针,缓缓移过群臣,最终,落在了新任户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江行舟的身上。
这位年轻的青衫尚书,自始至终静立一旁,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殿内这场因血案而引发的风暴与他全然无关。
直到女帝清越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喧嚣:“江爱卿。”
刹那间,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位青衫如玉的身影。
女帝的声音平和,却重若千钧:“你初掌户部,总理天下钱粮、度支。魏卿所请,发兵三万,深入秦岭剿匪,粮草辎重,军饷赏银,皆需户部统筹支应,耗费必巨。依你之见,此事,户部能否支撑?又当如何处置,方为妥当?”
这一问,巧妙地将议题从“是否该复仇”的伦理层面,瞬间拉回到了“能否负担、如何负担”的现实层面。
江行舟被女帝点名,并无丝毫慌乱,只是从容不迫地缓步出列,向御座躬身一礼。
他没有去看那些目光灼灼的主战派,反而将视线转向了面色铁青、悲愤交加的魏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务,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魏公还请暂息雷霆之怒,保重身体为重。未知此番魏家庄突遭劫难,具体损失————几何?若损失不大,或可详查匪情,从长计议,以免劳师动众,空耗国力。”
这一问,看似体恤,实则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了魏泯最为难堪、
最不愿触及的痛处!
魏泯满腔的悲愤如同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噎住,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因极度的憋屈涌上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哆嗦着,张了又合,竟一时语塞!
他能说什么?
难道要在这庄严的紫宸殿上,在陛下和满朝同僚面前,如数家珍般地哭诉自家庄园里被抢走了多少囤积的粮食、多少隐秘的金银、多少来路不便明言的珍宝古玩?
这岂不是不打自招,将他魏家在那看似普通的岐山别院里,囤积了远超一个“清廉士族”应有的、甚至可能涉及贪墨、囤积居奇的巨额财富的事实,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与他平日苦心经营的“两袖清风”形象,简直是自扇耳光!
魏泯憋了半晌,额角青筋跳动,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含糊其辞、试图轻描淡写的话,声音干涩无比:“这个——损失,倒也————并不甚巨大————主要是一些————粮仓被劫————些许乡土特产罢了————然则,此事关乎朝廷颜面,匪患不除,国无宁日!”
声音越说越低,底气全无,与方才那番慷慨激昂的请兵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江行舟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牵起一丝清浅的弧度,语气依旧温润平和,仿佛在探讨经义,然而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同经过精心打磨的冰锥,精准而寒冷:“哦?原来如此。”
“魏公一向高风亮节,持身清正,家资用度,自是清白俭朴,堪为百官表率。”
“既然魏家庄此番,果真只是损失了几仓寻常粮食,遭了小股不成气候的流寇劫掠————”
他话锋倏然一转,如利剑出鞘,目光清冽地扫过方才那些群情激愤、力主出兵的尚书们,最终坦然迎向御座上那双深邃的风眸,朗声奏对,声音清淅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陛下,依臣愚见,此事之性质与规模,恐怕————尚未到需要惊动数万朝廷精锐、耗费巨额国孥的地步。”
“臣冒昧,陈情三点,供陛下与诸位同僚参详:”
“其一,若果真仅为小股流寇作案,劫掠粮仓,其危害尚在地方治安范畴之内。
责令当地州县衙役、巡检司全力缉拿侦办,足可应对。
若贸然动用国之重器,派遣大军征剿,无异于牛刀杀鸡,非但徒耗国库钱粮,大军过境,难免惊扰地方百姓,若处置不当,恐滋生新的民怨,得不偿失。”
“其二,如今北疆妖蛮虽暂退百里,然其狼子野心,世人共睹。
我朝百战精锐,宜重点布防于边塞要冲,枕戈待旦,以备不测,此乃社稷安危所系。
再者,现今户部国库,想必诸位同僚亦知,并非充盈。每一文钱,一石粮,皆需用在关乎国运的刀刃之上。
实难支撑数万大军长期深入秦岭剿匪之巨额开销。况且,秦岭山脉绵延千里,地形复杂,小股草寇一旦遁入其中,便如鱼入大海,极难搜寻清剿。纵以数万之众,短期难以奏效,迁延日久,恐成疲师,空耗国力。”
“其三,朝廷威仪,在于公正。若因一家一族之些许”损失一如魏公方才所言一便大动干戈,兴师数万,恐令天下士民以为朝廷轻重不分,律法尺度失衡。
甚或有公器私用”之嫌,于朝廷清誉有损,绝非明智之举。”
说到此处,江行舟再次将目光转向脸色已由铁青转为惨白、身形微颤的魏泯,语气显得格外“诚恳”与“体贴”,然而这体贴之下,却藏着最致命的一击。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如电,仿佛要穿透魏泯的灵魂,“是故,若魏家庄之损失,果真如魏公方才所奏,不甚巨大”,些许土产而已”,那么,为朝廷声誉计,为天下公义计,自然————无需,也不应,兴师动众。”
话音微微一顿,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江行舟的声音陡然提高,锐利如剑,直刺魏泯心神:“然——
”
“若魏家庄之损失,实则巨大无比,关乎地方稳定,乃至隐隐动摇国本!
那么,魏公!”
他一声断喝,震人发聩,“您便应据实奏报,不可有丝毫隐瞒!
届时,莫说出兵数万,便是倾尽国库,户部就算砸锅卖铁,拆东补西,也定当全力支应,以彰国法!”
“只是————”他语气复又放缓,却带着冰冷的嘲讽,“魏公,您此刻,必须给陛下,给这满朝文武,一个明白无误的交代“”
“您魏家庄的损失,倒低是不甚大”,还是————巨大无比”?!”
“噗通!”
魏泯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顶门,眼前金星乱冒,双耳轰鸣,脚下发软,竟险些当场瘫倒在地!
他死死抓住身旁的柱在稳住身形,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江行舟这番话,简直是把他放在了烧红的铁板之上,左右都是深渊!
若坚持损失巨大要求出兵,就等于当众自扇耳光,承认方才奏对不实,犯了欺君之罪,更将魏家庄园那无法见光的巨额财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若承认损失不大,那今日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和义正辞严的出兵请求,立刻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不仅报仇无望,他魏泯本人更将沦为全朝廷的笑柄!
这简直是诛心之问!
“你————你————黄口小儿————安敢————安敢如!!”
魏泯指着江行舟,浑身剧烈颤斗,气血翻涌,喉咙腥甜,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变紫,如同猪肝。
满殿朱紫公卿,此刻早已心知肚明,一个个眼神交换,或垂眸不语,或面露玩味,或暗自心惊于这位新任户部尚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老辣刁钻、一击致命的政治手腕!
原本看似铁板一块的“主战”舆论,倾刻间被江行舟这四两拨千斤的几句话,彻底瓦解!
女帝武明月端坐于御座之上,珠帘后的面容无波无澜,唯有那双深邃凤眸的最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与快意。
她本心就对为一家之私而大动干戈颇为抵触,只是碍于魏泯颜面与朝堂压力。
江行舟此举,正合她意,且做得如此漂亮。
她适时地轻咳一声,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瞬间打破了殿内诡异而紧张的寂静:“江爱卿所奏,老成谋国,思虑周详,句句皆立足于朝廷大局,朕心甚慰。”
“魏爱卿家庄遇袭,族人蒙难,朕心亦同悲戚。”
“然,朝廷调兵,关乎国计民生,社稷安稳,确需慎之又慎。”
“传朕旨意:着关中道节度使,严饬所属州县,加派得力干员,限期缉拿此伙凶犯,查明案情,不得徇私延误!”
“至于动用大军一事————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地方缉拿之效。”
“魏爱卿且放宽心,朝廷绝不会坐视匪患不管。朕,定会给你,给魏家一个交代。”
“臣————臣————谢————谢陛下————隆恩!”
魏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颓然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的屈辱、愤懑与不甘。
他知道,女帝这轻描淡写的“交代”,在江行舟那番话之后,已然是遥遥无期。
他魏家此番,不仅是结结实实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他魏泯本人,更是被江行舟在这紫宸殿上,当着陛下与满朝文武的面,狼狠地、不留情面地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紫宸殿议事方散,沉重的殿门缓缓开启,众臣鱼贯而出,如同暗流般悄然分化。
月色下的宫廊,清辉冷冽,映照着一张张心思各异的面孔。
尚书令魏泯走在最前,面色铁青得骇人,胸膛因难以平息的怒焰而剧烈起伏,每一步都踏得廊下的金砖闷响,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让身后一众官员皆摒息凝神,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无人敢在此刻上前触其锋芒。
江行舟则青衫素净,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融于人流之中。
行至宫廊一处转角,光影交错间,恰好与闷头疾走、几乎要撞上的魏泯迎面相遇。
江行舟适时停下脚步,朝魏泯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如常,仿佛仅是偶遇间的
礼节性招呼,但清朗的声音却清淅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直抵魏泯耳中:“魏相请留步。”
魏泯猛地刹住脚步,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锁住江行舟,鼻翼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翕张,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至极、带着血腥味的冷哼。
江行舟恍若未觉对方那欲杀人的目光,神色依旧淡然,甚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般的诚恳,缓声道:“方才殿上议事,还望魏相莫要误会。
非是江某有意与魏相为难,阻挠出兵。
实是————若仅为几仓被劫的寻常粮秣,便要劳师动众,调动数万大军远征剿匪,其间耗费的粮饷巨万,动用的民夫辐重,于眼下户部拮据的帐目而言,实在是————难以为继,捉襟见肘啊。”
他语态恳切,一副“为国库计、为民生计”的无奈模样,然而那“几仓粮食”四字,却如同淬了毒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再次刺入魏泯血淋淋的伤口。
魏泯闻言,只觉眼前一黑,那股强压下的逆血险些冲口而出!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里一字一顿地迸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与尖锐的讥讽:“江尚书!好一副伶牙俐齿!
你今日在殿上颠倒黑白,阻挠朝廷用兵,莫非真以为凭几句巧言,此事便能轻轻揭过?
你就不怕————今日纵容此等悍匪,他日养虎为患,反噬自身,到时悔之晚矣?!”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形逼近,目光阴鸷如鹰隼,死死盯住江行舟,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仿佛要刻入对方骨血:“那伙贼寇如今得了钱粮,若任其在关中坐大,招降纳叛,聚众成势!
届时烽火遍地,生灵涂炭,看你这位新任的户部堂官,如何收拾这糜烂局面!
如何向陛下,向天下苍生交代?!”
这番话,既是赤裸裸的威胁,更是将未来可能出现的“剿匪不力”、“祸乱地方”的天大责任,预先狠狠扣在了江行舟的头上。
然而,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江行舟非但毫无惧色,脸上反而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探究之意。
他微微偏头,清澈的目光带着几分不解,迎上魏泯阴沉的视线,反问道:“纵虎为患?自食恶果?
魏相此言,着实令江某费解了。”
“据魏相方才在金殿之上亲口陈述,不过是些许不成气候的草寇,劫掠了贵庄几仓粮食”而已。”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严谨地推敲一个逻辑漏洞,言辞却犀利如剑:“试问,区区数仓米粮,即便尽数被劫,又能支撑多少乌合之众消耗几日?如何就能到了足以招兵买马”、聚众成势”,乃至威胁州郡的地步?”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除非————那伙草寇从魏家庄劫掠而去的,远非魏相所言轻描淡写的几仓粮食”?”
“莫非————其中还有足以武装数千数万人马、支撑其长期作乱、乃至真正动摇地方安宁的————巨额金银、军械甲胄,或其他不轨之资?
那,魏相还是早点,上报陛下为好!”
“你——!”
魏泯被这猝不及防、直戳肺管子的反问,噎得当场僵住!
他的脸色瞬间由铁青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胸口剧烈起伏,却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半个字也反驳不出!
他能如何作答?
难道要当众承认,草寇还抢走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足以装备军队的兵甲、数之不尽的财宝?
那岂不是自承此前欺君,更将魏家隐藏的、远超常理的巨额财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比庄园被洗劫的后果,严重何止百倍!
可若否认,江行舟这番话,便如同将他架在了熊熊烈焰之上!
承认草寇威胁巨大,就等于承认损失巨大;若坚持损失微小,那所谓的“纵虎为患”便成了无稽之谈!
进退失据!左右皆是无底深渊!
江行舟看着魏泯那副窘迫至极、羞愤交加、几乎要血管爆裂的模样,知道火候已到,不再多言。
他只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随意地拱了拱手:“看来,也只是几仓粮食,想必那些草寇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魏相,还请以身体为重,勿要过于忧心。江某,先行一步。”
说罢,他青衫微拂,不再理会那尊僵立在廊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怨毒身影,转身悠然离去,步履从容,消失在宫廊的尽头。
“噗——!”
待江行舟的身影彻底不见,魏泯强撑的那口气终于溃散,猛地喷出一口郁结于心头的黑血,身形剧烈一晃,若非及时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廊柱,几乎要瘫软在地。
他望着江行舟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滔天的怨毒、刻骨的愤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棋差一着的惊悸。
“江————行————舟!”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间碾磨着血丝挤出,在这寂静的宫廊中,显得格外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