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扫去了暑气，卷着桂花香漫进京城的胡同。
绵绵正看着小满送来的新酿桂花酒，榆钱胡同的小院被她打理得妥帖，酒坛上贴着“平安”二字的红签，是小满亲手写的。
“夫人您瞧，小满如今是真稳当了。”青黛站在一旁，忍不住笑道，“昨儿去榆钱胡同送布料，见墨玄侍卫回去时，手里还攥着串红梅形状的糖画，说是小满爱吃的。”
绵绵眼底漾起暖意，前几日小满回府请安，鬓边簪着墨玄给买的银蝶步摇，说起家常时眼角都带着笑，她的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外书房内，卫珩正听着墨玄的回报。
“世子，集雅堂的暗账已到手，其中记录漕粮以次充好的数目、银钱流向，与仓吏口供完全对得上。经三次转手进入冯奎外室宅子的五千两银子，中间经手的一个绸缎商也已松口，愿意作证。”
墨玄声音平稳，“另外，侍剑那边发现，赵明德最近和他母亲院里的一个采买婆子接触频繁。那婆子的侄子，在城南经营一家不大的车马行。”
卫珩手指轻点桌面：“车马行？他这是想换路子，从行路上做文章？还是……想借宴会人多混杂之际，用生面孔的车马做些什么手脚？”
“属下已让侍剑加派人手，盯着那车马行和永昌伯府近日所有外出采买、办事的陌生面孔。赴宴当日，属下会带人在长公主府外围几条必经之路布控。”墨玄道。
卫珩点头：“将集雅堂账册中涉及冯奎和那几个户部、漕运衙门小吏的部分，单独抄录一份，想办法让赵栩‘无意中’看到。由他出面，比我们直接捅上去更合适。”
“是。”
赏菊宴这日，天高云淡，正是赏菊好时节。
芸澜苑天未亮便忙碌起来。
宋嬷嬷亲自盯着小厨房的秋香备好卫璋的饮食，皆是易消化、不易出错的温软之物，用特制的食盒装好。夏荷将卫璋要换的三套小衣裳、汗巾、薄披风一一检查打包。
丹桂伺候绵绵梳妆，选了那套天水碧的云锦长裙，配珍珠头面，既清爽端庄，又不失世子夫人的体面。青黛则最后清点随行人员与礼单，低声与扮作家丁的侍剑确认一路的安排。
卫珩亲自送妻儿到二门。他将一枚小巧的羊脂玉平安扣系在卫璋的项圈上，对绵绵低声道：“这扣子内层是玄铁，寻常刀刃难伤。长公主府内，侍剑他们会见机行事。若有任何不对，立刻让宋嬷嬷抱璋儿到最近的亮处人多处，侍剑会接应。”
“我晓得。”绵绵点头，抱着儿子的手微微收紧。
今日卫璋穿着一身喜庆的银红夏布小衫，衬得小脸白嫩可爱，正兴奋地东张西望，浑然不知父母心中的紧绷。
马车抵达安阳长公主府时，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安阳长公主地位尊崇，今日赴宴的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
公主府的“沁菊园”内，各色名菊争奇斗艳，白菊如雪，黄菊赛金，墨菊似漆，更有绿菊、紫菊等珍品，引得女眷们驻足品评。宴席设在园中敞轩，以纱屏略分内外，既通透又不失礼数。
绵绵带着卫璋进府时，安阳长公主正与成国公夫人说话，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快来，正说起今年菊品，你父亲当年可是品评菊花的行家。”
这话是给绵绵抬身份。卫璋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小锦袍，头戴同色小帽，虎头虎脑，被宋嬷嬷抱着，也不认生，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
长公主轻轻摸了摸卫璋的小手，“这就是璋哥儿？长得真好，眉眼像他父亲，这机灵劲儿倒有几分阮太傅当年的影子。”
她让谢嬷嬷取来一枚雕工精致的白玉蝉佩，亲自替卫璋挂在项圈上，对绵绵低声道：“孩子戴玉，压惊安神。今日园子里人多，让跟着的人仔细些。”话中有关切，也有提醒。
绵绵心领神会：“谢殿下关怀。”
席间，永昌伯夫人带着卫芷晴和赵明煜及赵明德夫妇来了，赵明煜体弱，鲜少出席此类宴会，此次竟也来了，不知是永昌伯府的意思，还是芷晴想让他散散心。
赵明煜身材瘦削，面色有些苍白，举止间带着书卷气，但礼数周全，对卫芷晴颇为体贴，递茶遮风的小动作很自然。
卫芷晴见到娘家嫂子，眼睛亮了亮，趁着赏菊的间隙，寻机会过来与绵绵说了几句话。
“妹夫身子可好些了？”绵绵低声问道。
“劳大嫂惦记，用了些温补的方子，近来精神略好些。今日……也是母亲说让他出来散散。”
卫芷晴声音轻柔，眉间却有一丝化不开的愁绪，“府里近来事多，大哥他……”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叹了口气。
绵绵拍拍她的手：“若有难处，或是听到什么不顺耳的话，记得打发人回来说一声。我们是一家人。”
卫芷晴感激地点点头。
宴至中途，众人移步园中曲水畔赏玩“瀑布菊”。此处景致最佳，假山叠石上菊瀑流泻，山下曲水环绕，上设几座小巧拱桥。
孩童们见了水与鱼，难免兴奋。卫璋也被宋嬷嬷抱着在岸边看鱼，小手兴奋地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不知哪家一个约莫五六岁、颇为壮实的男孩，突然从人群后钻出，手里举着一根不知从哪折来的粗树枝，模仿着戏文里的将军，“哇呀呀”叫着就朝人堆里冲，几个婆子丫鬟在后面追着喊。那孩子冲势颇猛，方向竟是朝着卫璋和几个站在水边的小孩这边！
宋嬷嬷一直警醒着，见那孩子冲来，立即侧身将卫璋护在怀里，背对来势。夏荷也上前一步挡住侧面。但那男孩像是刹不住脚，手里挥舞的树枝眼看就要扫到卫璋！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迅捷插入，是扮作普通家丁、一直隐在附近的侍剑！
他并未直接触碰那男孩，只是巧劲在他肘部一托一引，男孩冲势顿时偏了方向，踉跄几步撞进了追来的婆子怀里，手里的树枝也脱手飞落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男孩似乎吓了一跳，“哇”地哭出来。他家的婆子连忙搂住赔罪。
一切发生得太快，许多人只看到孩子冲撞、树枝脱手，侍剑的动作干净利落，在旁人看来更像是帮忙拦了一下。
永昌伯夫人此时却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听见：“到底是卫国公府，规矩大，下人手脚也利索。只是孩子们玩闹，何必如此紧张？倒吓着别家孩子了。”
这话夹枪带棒。安阳长公主正由成国公夫人陪着从另一边走来，闻言眉头微蹙。
不等绵绵开口，一个清朗温和却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响起：“母亲此言差矣。”众人看去，竟是赵明煜。他咳嗽了一声，面色因激动有些泛红，却站得笔直。
只见他对着永昌伯夫人方向躬身道：“方才情形大家都看见了，若非这位壮士及时出手，那树枝很可能伤及幼童，甚至有人落水之险。卫家仆从反应迅捷，避免了一场意外，正是尽忠职守，何来‘紧张’之说？况且，在长公主府园中折损花木、持枝奔跑，本就有失礼数。”他这话说得条理清晰，虽然语气温和，却将道理摆得明白。
永昌伯夫人没料到一向寡言体弱、只知读书的次子会当众反驳自己，顿时噎住，脸色一阵青白。她身后不远处，赵明德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
卫芷晴惊讶地看着夫君，眼中泛起一丝光彩和担忧。
安阳长公主适时开口：“说得在理。本宫这园中花木，一草一木皆需爱惜，更别说持物奔跑，万一伤了自己或他人，岂不悔之晚矣？今日是好日子，小孩子们玩闹，往后多加注意便是。都散了吧，那边暖阁备了菊花酥和暖茶，大家去尝尝。”
一场风波，被长公主轻描淡写压下。但赵明煜当众直言、维护卫家的举动，却让不少人，看向永昌伯夫人和赵明德的目光多了些玩味。
回席后，成国公夫人特意坐到绵绵身边，低声道：“赵家老四，倒是个明白人，知书达理，可惜身子骨弱了些。今日他肯站出来说话，芷晴丫头在那府里，或许不至于太难过。只是……怕要招他兄长更深的忌惮了。”
绵绵点头，心中对赵明煜多了几分好感，也添了更多忧虑。他今日此举，固然让人心暖，可回去后只怕在永昌伯府处境更难，芷晴的日子怕是也要更小心。
宴会后半程无波无澜。离席时，长公主特意让谢嬷嬷送绵绵出来，又赏了一盆名贵的“绿牡丹”菊，以示亲近。
回府马车上，卫璋玩累了，在宋嬷嬷怀里熟睡。
绵绵闭目回想着宴上种种，赵明煜清瘦却挺直的身影，卫芷晴眼中那瞬时的光亮与担忧，永昌伯夫人难看的脸色，赵明德阴沉的注视……以及侍剑那精准迅捷的一拦。
回到芸澜苑，卫珩已在等候。听完绵绵叙述，他目光落在熟睡的儿子脸上，又移到那盆长公主赏的“绿牡丹”上。
“赵明煜……”卫珩沉吟，“倒有几分风骨和见识。他既明事理，或许日后可为一助。至于赵明德……”他冷笑一声，“怕是已将他这弟弟，恨到骨子里去了。也好，他越沉不住气，破绽越多。”
当夜，墨玄来报：“世子，冯奎那边有动静了。他今日悄悄见了赵明德，似乎……集雅堂账册丢失的事，他们有所察觉了，正在暗中追查。另外，城南那车马行，傍晚时分有几辆不起眼的青篷车出入，载的人面目陌生，不像寻常雇车的。侍剑已派人跟上去了。”
卫珩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察觉了？正好。”他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让侍剑把人盯死，摸清他们下一步想干什么。账册副本，可以漏一点给赵栩那边了。另外……”他转身，“安排一下，过两日，让芷晴回趟娘家。有些事，该让她和她那位四少爷，心里有个底了。”
风已起，菊正黄。网中的猎物开始焦躁反扑，而收网的绳索，正在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