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傕、郭汜于长安城中连日混战,杀得尸横遍野,血染通衢,宫室焚毁,黎庶凋零。
昔日巍巍帝都,几成人间炼狱。那断壁残垣间,鸦声凄厉,盘旋于尚未散尽的硝烟之上;昔日繁华街市,如今十室九空,唯余野犬啃噬着无人收敛的骸骨,其状之惨,令人目不忍睹。
二贼虽各挟天子、公卿相持,然经此内耗,实力大损,兵马折损近半,粮秣更是捉襟见肘,恰似两头伤痕累累、饥肠辘辘的困兽,虽仍龇露獠牙,嘶吼不休,那气焰却已如风中残烛,不复往日嚣张。
并州,羊头山刺史府。小乔端坐于巨大的并舆图前,纤指划过关中之地,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各方细作回报如雪片般传来,长安乱局渐息,然二贼余势犹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她心系被困于郿坞的少年天子。然亦深知,并州内部疫情虽被压制,却如暗火潜燃,稍有不慎便会复炽;实不宜在此时劳师远征,空耗元气。
郭嘉前番于密室中所献“驱狼吞虎”之策,正可在此刻施行。她沉吟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决断,遂密令王越遣精干机敏之人,星夜奔赴弘农,说动张济。
第一折、张济入局
弘农郡,郡守府内。张济正值盛年,一身甲胄常备不懈,他拥兵数万,据守崤函要冲,数月来冷眼旁观长安李、郭互噬,心中既有鄙夷,亦存忌惮。
这日,他正于校场检阅麾下健儿操练,忽闻亲兵来报,有并州密使求见,言有关乎天下大势的机密事相商。
张济心下狐疑,并州与弘农素无往来,此时遣使何意?他于书房召见来使。
密使道:“张将军拥雄兵,据天险,坐观成败,诚为明智。然如今长安局势已明,李、郭二虎相争,两败俱伤,皆成强弩之末。将军手握生力之军,据守咽喉,正当其时也!”
他见张济目光微动,言辞愈发恳切:“若趁此千载良机,以‘和解罢兵,匡扶社稷’为名,西进长安,迎奉天子。届时,天子感将军救驾之功,公卿念将军解围之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唾手可得!岂不远胜于此地偏安一隅,徒然观望?”
他即刻召来其侄,素有“北地枪王”之称的骁将张绣。
张绣闻听道:“叔父,此乃天赐良机。那李傕、郭汜已是疲敝之师,何足道哉。迎得天子,号令天下,方不负我等一身本事。”
张济被侄儿的分析点燃。霍然起身道:“富贵险中求,便依此计。”当即,他点起两万大军,打出“解纷罢兵,匡扶社稷”的旗号,直向长安。
消息传至长安,李傕、郭汜闻张济引大军前来,声言和解,不从者便以兵戈相向。
二人鏖战方休,士卒疲惫不堪,营中怨声载道,粮草更是所剩无几,无力再与张济军抗衡。
李傕虽暴虐,却非无智,率先遣心腹携厚礼至张济军中示好,言辞谦卑;郭汜虽疑心重重,然见李傕如此,自己独木难支,亦只得顺势应允,遣使表示愿听调解。
张济兵不血刃,进入长安地界。上表献帝,请天子移驾弘农。
献帝困居郿坞,如坐针毡,日夜忧惧,得表大喜,即遣使册封张济为骠骑将军。张济亦深谙笼络之道,献上大批粮食酒肉,犒劳公卿百官。
郭汜见大势已去,知强留无益,只得放出囚禁多时的公卿;李傕虽万般不愿,然在张济大军虎视眈眈之下,知事不可为,只好将献帝交出。
第二折、銮舆惊魂
车驾出了长安东门,迤逦东行。行至新丰境内,侧边山坡陡峭,林深树密。忽听一声梆子响,山坡林中呐喊声起,涌出数百名盔甲不整却手持利刃的军士,如狼似虎般拦住去路。
为首两员裨将,面色倨傲,眼神凶狠,勒马立于道中,气焰嚣张。
侍中杨琦强自镇定,催马上前,高喝道:“圣驾在此,何人如此大胆,敢拦御路?”
那当先的裨将冷笑一声,马鞭遥指銮舆,声音带着几分蛮横:“奉郭将军将令,把守各处隘口,严防奸细混入,接应叛军!既言圣驾,空口无凭,须得亲见天颜,验明正身,方可放行。” 言语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鸾驾左右的羽林护卫,手紧紧按在刀柄之上,身后军士亦随之鼓噪,气氛骤然紧绷。
杨琦气得浑身发抖,却知这些骄兵悍将难以理喻,无奈之下,只得回身小跑至銮舆前,隔着珠帘,低声奏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珠帘轻颤,缓缓揭开一角,露出少年天子面容。他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杏黄龙袍,竭力维持着帝王威仪,但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抿紧的嘴唇,难以完全掩饰的惊惧,仍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目光扫过道旁那些凶神恶煞的军士,深吸一口气,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威,清晰传出:“朕躬在此,卿等还不退下?”
众军士见珠帘后果真是皇帝亲临,虽形容稚嫩,然那身龙袍与冕旒,以及那与生俱来的天家气度,做不得假。
众人面面相觑,终是纷纷弃械于地,哗啦啦跪倒一片,口中山呼“万岁”。
车驾得以继续前行,轱辘声再次响起,然方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已让随行公卿、宫人惊出一身冷汗。
献帝放下珠帘,靠在软垫上,微微闭目,袖中的手却仍在轻轻颤抖。
那两员裨将待车驾远去,方才起身,面面相觑,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后怕与不安。
一人道:“果真是天子,我等此举,是否太过?” 另一人烦躁地挥手:“奉命行事罢了!速速报与郭将军知晓!” 二人急忙飞马回报郭汜,言说天子车驾已过新丰,往弘农而去。
郭汜正于营中饮酒,闻报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将酒爵掼在地上,酒液四溅。顿足大怒,须发皆张:“蠢材,废物,中了张济老儿奸计矣。他名为和解,实为劫驾。如今天子落入他手,我等皆成天下笑柄。” 旋即,赤红着双眼,点起麾下兵马,欲再行劫驾,誓要将天子夺回。
第三折、血战华阴
车驾行至华阴地界,已是人困马乏。连日惊魂,路途颠簸,使得队伍更加萎靡。正行间,忽闻背后烟尘大起,蹄声如雷,一彪人马疾驰而来,看旗号并非李、郭部下。羽林军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将鸾驾团团护在中央,严阵以待。
却见来军约有三四千人,当先一将,年约三旬,面容坚毅,身披旧甲,滚鞍下马,快步奔至道旁,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伏于地,声音洪亮带着激动与哽咽:“陛下!臣杨奉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望陛下恕罪。”
原来此人正是原李傕部将杨奉,因不满李傕暴虐,前番于霸陵之战中败北后,退守终南山中,秣马厉兵,等待时机。
闻天子车驾东来,知时机已至,特引军前来护驾。献帝闻奏,揭帘视之,见是杨奉,记得他曾有护驾之意,心下稍安,温言抚慰道:“杨将军忠勇可嘉,速速平身,随驾同行。”
然而,未及队伍重整旗鼓,喘息片刻,后方斥候飞马来报:郭汜亲率大军,漫山遍野追杀而来!显然是不甘心天子落入张济(或杨奉)之手。
两军于华阴城外一片相对开阔的野地摆开阵势。郭汜仗着兵力占优势,命麾下一员悍将出马搦战。那将手持长柄大刀,哇哇怪叫,气势汹汹。
杨奉对献帝道:“陛下勿忧,看臣斩此獠,以振军威!” 言罢,挺枪跃马,如一道闪电直取来将。二马相交,刀光枪影,铿锵作响,斗不过十合,杨奉卖个破绽,诱敌将大刀劈空,随即大喝一声,声如惊雷,手中长枪如毒蛇出洞,疾刺而出,正中敌将咽喉!那将惨叫一声,栽落马下,气绝身亡。
杨奉本部兵马见主将骁勇,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而郭汜军则士气一挫,阵营中泛起一阵骚动。
次日清晨,郭汜仗着人多,采取包围之策,将杨奉及其部曲围在核心。杨奉虽骁勇,左冲右突,枪下连挑数名敌军裨将,奈何兵力悬殊,麾下士卒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死伤渐多,阵型被冲击得渐乱。杨奉身先士卒,血染征袍,甲胄上已插了数支箭矢,仍奋力死战,但身边亲卫越来越少,情势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力竭被擒。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闻东南角方向喊杀声震天动地,又是一支生力军切入战阵!这支军队衣甲鲜明,士气高昂,当先一将,约莫四十余岁,面容儒雅却隐含威严,身披金甲,外罩红袍,手持一柄环首长刀,正是国戚董承!
原来董承自长安逃出后,一直在关注天子动向,得密报后,立刻尽起家底,募集壮勇,率兵前来接应。
董承部直插郭汜军侧翼。杨奉在包围圈中见援军至,精神大振,奋起余勇,率残部向外冲杀。两军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杀得郭汜军晕头转向,阵脚大乱,士卒相互践踏,死伤无数。
郭汜见大势已去,再难挽回,只得长叹一声,引着残兵败将,狼狈不堪地向西退走。
第四折、二贼合流 恶浪再起
郭汜败退途中,正遇引兵前来探查情况、意图伺机而动的李傕。二人于道旁相见,看着对方皆是人马疲惫、盔歪甲斜的狼狈模样,想起昔日并肩祸乱长安的“风光”,再思及如今境地,同病相怜之下,竟暂时搁下了往日的仇怨猜忌。
郭汜也顾不得颜面,急声道:“李兄!大事不妙!那杨奉、董承合兵一处,已救驾往弘农去了!张济在长安按兵不动,坐观成败。若容他们护送天子至崤山以东,立稳脚跟,布告天下,令关东诸侯共讨我等,则你我身死族灭,为时不远。”
李傕闻言,思及盘踞长安、实力未损的张济,知道长安难图,天子更是遥不可及。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狠厉决绝之色,嘶声道:“贤弟所言极是,张济据守长安,断我归路,其心可诛。为今之计,唯有你我摒弃前嫌,合兵一处,追至弘农,务必将天子抢回!纵然事不可为,也绝不能让其落入张济或关东诸侯之手!” 。
二贼当即尽起麾下兵马,合兵一处,沿着官道,向弘农方向疯狂扑去。沿途村庄,因战乱稍息返回的百姓,复遭荼毒,粮畜被抢掠一空,妇孺啼哭之声不绝。溃兵、乱匪夹杂其间,趁火打劫,烽烟再起,哭嚎之声遍野,将这短暂的平静彻底撕碎。
第五折、古道截杀
献帝车驾过了华阴,虽得杨奉、董承两军护卫,实力有所增强,李、郭二贼合流追来,不敢有片刻停留,日夜催促急行。然而鸾驾沉重,百官及其家眷车马众多,队伍臃肿,行进速度依旧迟缓,一日行不过二三十里,人心惶惶。
这日,行至一处险要之地。但见路侧山崖高耸入云,怪石嶙峋,古木虬枝盘错。道路狭窄。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涧壑,湍急的水流撞击岩石,在山谷间回荡,更添几分阴森可怖。
突然,“轰隆隆——!” 一连串巨响从前方传来。山顶上滚木礌石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下。巨大的石块和粗壮的树干瞬间将前路堵死,几辆走在最前的宦官、宫女乘坐的马车躲闪不及,连人带马被砸成肉泥,惨叫声戛然而止。
几乎同时,后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李傕、郭汜的旗号赫然出现在来路!原来于此绝地设下埋伏。
“保护陛下,结阵,快结阵。” 杨奉、董承目睹此景,肝胆欲裂,嘶声怒吼,指挥麾下兵马迅速向鸾驾靠拢,试图结成圆阵抵御。
然而,袭击来自上方。刹那间,箭矢如密集的蝗群,从陡峭的崖壁密林中飞射而下,破空之声凄厉刺耳,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杨奉挥舞长枪,奋力拨打着射来的冷箭,死死护在銮舆之前,他的坐骑率先中箭哀鸣倒地,本人亦甲胄连震,数支箭矢深入甲叶,鲜血浸透战袍。
董承率亲卫家兵,用盾牌组成一道临时壁垒,死死顶住后方李傕部众的猛攻,刀剑猛烈碰撞,火花四溅。
“噗——!”
一支力道极强的流矢,穿透了銮舆侧壁的木板,箭簇闪着寒光,距紧靠车厢壁的献帝不过尺余。伏皇后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用自己纤细的身躯将少年天子紧紧护在怀中。
杨奉见形势危殆至极,己方被居高临下攻击,前后道路被封,兵力每时每刻都在锐减,知不能再如此被动固守。他对着不远处同样浴血奋战的董承吼道:“承公,此地不可久留。你护圣驾,集中兵力,不惜代价清除前方障碍,突围出去,某来断后。”
言罢,对身边忠心死士嘶声高呼:“儿郎们,报效皇恩,正在今日,随我杀。” 声如霹雳,竟反向冲入李傕军阵之中。那些死士亦知必死,却无一人退缩,齐声怒吼,如一群扑火的飞蛾,紧随杨奉,悍不畏死地杀入敌群,左冲右突,状若疯虎,硬生生阻住了敌军主力的攻势,为车驾突围创造了稍纵即逝的宝贵时机。
董承知道这是杨奉用生命换来的机会,不敢怠慢,令麾下士卒奋力向前,用刀劈,用手搬,用身体顶,不顾一切地清除堵路的滚木礌石,同时令弓弩手向崖顶盲目还击压制。他亲自率精锐,簇拥着惊魂未定的鸾驾,踏着同袍的尸骸与淋漓的鲜血,在箭雨与喊杀声中,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试图冲破这死亡的峡谷。
身后,杨奉与断后将士决死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渐渐被李傕、郭汜联军疯狂的欢呼与兵刃砍斫骨肉的沉闷声响所淹没、所覆盖。山谷中弥漫的血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这通往弘农、象征着一线生机的古道,此刻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修罗场。
前方等待这支残破队伍的,是绝处逢生,还是另一段更为深重苦难的开端?那洛阳故都的轮廓,似乎仍在遥远而迷茫的烟尘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