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霜风吹过古城残破的城墙与屋檐,捲起几片枯叶,又轻飘飘地摔落於尘土。几张印著汪家卫头像的悬赏告示,被风吹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飘落到污泥水中,变得模糊起来。
肥田次郎从恶梦中醒来,觉得头痛欲裂,像有无数钢针在脑中搅动似的。喉咙里乾涩的如同塞进了一张粗糲的砂纸,让他无法呼吸无法吞咽。他本能地伸手抓向床头,却只摸到了那个冰冷透凉的空水壶。
他已养成了习惯,临睡前必须拿起那个军用水壶,灌上几口烈酒,才能勉强地闭上眼睛。每天早晨起来,他的房间里都会瀰漫著烧酒残留下来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酒,酒,酒,八嘎!”他梦囈般地喊了几声,一种难以抑止的空虚感,如同一阵凉风吹过他麻木的大脑,瞬间点燃了他体內狂躁的欲望。他猛地坐起身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凶狠地扫视著,突然抓起那只空水壶,狠狠砸向糊著旧报纸的墙壁。
“酒!给我酒!”歇斯底里的嘶吼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惊飞了窗外枯枝上几只瑟缩的乌鸦。
门外值守的卫兵早已习惯这每日必演的疯狂序曲,侦缉小队的副队长谢思明,面容平静地推门而入,手里稳稳地端著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肥田队长,您醒了,咪西咪西的。”谢思明声音低沉而恭敬,他將汤碗小心地放到靠墙的一张小方桌上。
肥田次郎的喉咙里“咕嚕咕嚕”作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谢思明油光发亮的小分头,目光如濒临失控的猛兽,浑浊不清的咒骂声,像一串冰雹砸了下来:“八嘎,酒!酒,酒,老子要的是酒!不是汤水,八嘎!”
谢思明弯了弯腰,微微垂首,显出为难的神色:“报告肥田队长,荒木少佐昨日特意下了禁酒令,据点的所有营房內不得饮酒,任何人不得例外。”
“八嘎,荒木一郎?那个自以为是的胆小鬼?”肥田次郎听到这个名字,如同被毒蜂蜇刺。军火库遭到不明武装袭击后,荒木一郎终究没有瞒过军部。肥田次郎被从特务机关紧急调到县城来协助侦查。
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县城,会让他费尽心机却一事无成,还多次遭遇到不明来歷的袭击,在蒲家祠堂又差点被乱枪打死。想到这些就怒气衝天。他猛地挥手將那碗醒酒汤狠狠地扫落在地上。热汤和粗瓷大碗的碎片四溅开来,沾湿了谢思明的裤脚。
谢思明目光低垂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避开了肥田次郎被酒精和狂怒扭曲的视线,仿佛拨到衣服上的只是飘落的灰尘。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地掐进大腿的肌肉中,关节已因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肥田次郎双手撑著行军床,身体摇晃著爬了起来,脸色变得缓和了一些,粗重地喘息了几下,望著谢思明:“谢桑,你的大大的好,杜康酒家的,老规矩,你的,打满了!立刻,立刻,立刻的有!”
“是,立刻,立刻的有,队长,放心。”谢思明声音依旧平稳,应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谢思明走出侦缉小队阴森如墓穴的营房,深秋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却无法真正涤盪他肺腑中淤积的浊气。他裹紧身上那件黑色的外套,快步穿行在古城清晨寂寥的街巷中。
他又想起昨夜街头的场景,肥田次郎看著侦缉小队的特务们四处张贴悬赏告示,嘴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他有些不解地问道:“肥田队长,我的,不解。这个人只是一个乡巴佬的管家,何必费大洋悬赏?”
肥田次郎的八字须被脸上的笑意扯到了两边:“谢桑,你的大大的,愚蠢!悬赏只是一个幌子,侦缉小队要全城大搜查,需要一个幌子。这个人的,只是一条小鱼,只是一个幌子,侦缉小队要抓的是大鱼!”
“大鱼?古城只是一个小小的城池,何来的大鱼?”谢思明心里一惊,故作疑惑地小心问道。
肥田次郎捻著鬍鬚开怀大笑起来,隨后压低了声音道:“你的大大的不懂,大鱼,不是一定要藏在大江大河里,也可以藏在一方小小的池子里。”
他忽然觉的心里一沉,终於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几天,肥田次郎让他在“和合浴池”的那条巷子里,增加了几个暗哨。原来这个狡猾的老狐狸,已经盯上了“和合浴池”。难道他发现了什么线索了吗?
谢思明陪著笑脸道:“我的不懂,渔夫要想抓大鱼,都要事先投下诱饵,诱鱼上鉤。或者,发现了大鱼的踪影,再撒下一张大网。没有诱饵,没有线索,如何能捕到大鱼?”
肥田次郎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谢桑,你的不懂。大鱼都是狡猾狡猾的,他们可以识破诱饵,吞下诱饵,又遛入水底。大鱼也不会给你留下线索,他们隱藏在水底,无声无息。这个小小的城池,我要把它翻个地朝天,肯定能抓到几条大鱼。哟西,你的不明白?”
谢思明心里镇定了下来,肥田次郞的话表明,他並没有掌握確定的线索,这是他被上司逼迫无奈而採取的下策。儘管他查明了袭击军火库的是一支叫“横山保卫团”的武装,却再也没有查到更多的线索。特高课上司和荒木一郎都催促他加紧侦破,让他十分窝火。
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著幽冷的光,屋檐下掛著的霜如同垂落的泪滴。谢思明熟稔地拐进一条窄巷,在一扇不起眼的洒铺前停了下来,抬起手叩响了门板,三长两短,歇了口气,又继续叩了起来,还是三长两短。
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生意人和气的脸,他是”杜康酒家“的老板谢思富,谢思明的同胞弟弟。谢思明左手將肥田次郎的军用水壶递了进去,右手將一个卷得极细,插在烟盒中的纸卷塞进谢思富的掌心里。
两人目光交匯的瞬间,传递了著无尽的话语。谢思明接过灌满酒的军用水壶转身离去,门又悄悄地合拢上了。谢思富转身回到內室展开纸卷,上面是谢思明用极细密的笔触写下的蝇头小字:“肥田狂躁加剧,荒木一郎昨夜密令,午后突查西城,肥田疑『和合浴池』。速告大同留心。”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炭块,烫灼著谢思富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微微颤抖的手指,將纸条仔细卷回原状,塞进一个早已备好的,用来装酱菜的小巧粗陶罐里,又在上面严严实实覆盖了一层新鲜的酱菜。
他动作麻利地拎起几样早市採购的菜蔬,將这小陶罐稳稳地放在菜篮的最底层,用菜叶遮盖的严严实实。隨后像寻常出门採买的店家一样,挎起篮子,神色自若地推开了后门,匯入了渐渐喧囂起来的街市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