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满朝的目光都一直围绕山西之时,滇黔边境竟也云愁雾惨起来。在云南巡抚陈九畴的积极运筹下,芒部又反了。
芒部余孽沙保纠集叛众,趁夜作乱,直扑镇雄府城。贼众如饿狼扑羊,守城兵丁本是新建,又兼猝不及防,不多时便被攻破城门。一时间,喊杀声震彻山谷,刀光映着残月,府衙内外血溅青阶。
当时知府程洸正在灯下批阅文卷,闻变急率仆从持械抵御,怎奈叛贼势大,仆从尽皆战死。程洸被乱兵拖拽在地,印信被夺,发髻散乱,袍袖染血,亏得一老卒拼死相护,才趁乱从后墙缺口逃出,踉跄奔往毕节求援,一路上惊魂未定,只闻身后火光冲天。
此一役,府城内外死伤军民不下数百,哭声连营,惨不忍闻。
陈九畴闻言却是大喜,正愁没由头收拾你们,你们却送上门来!
但是消息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城,直入禁苑。郑自璧听闻消息,便直陈奏疏:“镇雄初设流官,夷人之心未服,本就如筑屋于流沙之上。那镇巡诸官,只图旦夕安寝,全无防患之策。先前不速速收抚贼裔陇胜,反教沙保等奸人拥一孺子为幌子,煽惑一方,此患若不早除,必成燎原之势!当务之急,需发土汉官军万人,令总兵何卿等将官合力进剿。再传谕乌撒、盐仓、水西诸部,严禁借兵与沙保;悬重赏募勇士,凡能斩贼首献功者,赐金百两、爵一级。云南、贵州邻省亦需严兵戒备,以防贼众流窜,”
奏本之末又将程洸、邓良等失事官员一一列出,恳请按罪论处。
兵部却覆议:“昔日芒部初平,因陇胜非陇寿亲子,才议设流官,彼时众心稍定。巡抚约束太严,又逢将官频频迁改,抚绥无方,才激出这场叛乱。沙保罪大恶极,固当速剿,只是何卿正镇守松潘,路途遥远难以驰援。”
朱厚照便召见杨一清、张仑、王守仁等军机房大臣商议。
张仑是经历过陈九畴巡抚云南之事的。他首先开口道:“当速催巡抚陈九畴出兵,与贵州都御史袁宗儒会同总兵牛桓居中调度,或添设参将、游击等职,选调两省兵马合力进剿,务必擒获首恶、夺回印信,以安地方。郑自璧所言戒谕邻省、悬赏募功之法,皆可依行,再令两省御史兼管纪功之事。至于失事诸臣,待平乱之后,功罪分明,再行赏罚。且巡抚以下官员,吏、兵二部暂勿迁改,方能责其成功。”
王守仁针对这种情况更是轻车熟路,他抚定南赣匪患,最知边夷叛乱根源不在兵弱,而在民心未安。于是便道:“臣窃以为镇雄那些夷人闹出事来,终究该以安抚为先,调兵备着只作后手,方能稳得住那方边鄙。要说这夷人作乱,也不全是那贼首沙保生性歹毒。想那芒部先前平了之后,官府只想着设流官立规矩,却把当地的情分抛在脑后——官员像走马灯似的换,今日来个新知府,明日换个参将,那些土家百姓本就认熟不认生,谁还肯真心依附?怨气久了,就如灶膛里的火星,遇点干柴便烧起来。沙保那厮不过是捡了个空,抱着个不懂事的娃娃煽风点火,就搅得一省不宁。若只凭着刀枪去剿杀,今日斩了沙保,明日保不齐又跳出个张保、李保,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朱厚照闻言便问道:“卿有何妙法?”
王守仁便道:“镇雄这桩乱子,要解也不难,只是得像给人诊病似的,先把病根摸准了才行。依臣想,该分三层来办:头一层是查根由,总该派几个贴心可靠的人,扮作行商货郎往镇雄、芒部那些山里头去,瞧瞧究竟是流官盘剥得太狠,还是部族间积了旧怨,或是有那等奸猾之徒在里头挑唆——把来龙去脉弄明白了,治起来才不会偏。”
朱厚照闻言点点头。
但是杨一清、张仑却心中暗道:“估计陛下又会让锦衣卫、东厂或者皇商局的人做这些事了。”
王守仁接着道:“第二层是安民心。如今镇雄逃到毕节的百姓怕也不少,总不能让他们冻着饿着。乞陛下敕书给巡抚陈九畴,叫他打开粮仓放粮,好好安置这些人。要知道,这些流民都是沙保的同乡邻里,把他们的心暖热了,沙保那边的人自然就散了,这才是断贼根的法子。”
朱厚照有问道:“那么下面就是该是用威了。”
王守仁笑道:“圣明无过陛下,第三层正是明恩威。那些夷人百姓本就怕官府的硬话,拟檄文时断不可喊“叛贼”,该唤“诸夷父老”才是。要跟他们说清,朝廷设流官原是为了替他们挡匪患、减苛税,不是来夺他们的田地家业的;再痛骂沙保只顾自己出气,把乡邻拖进刀兵里,真是造孽。还要给条活路:跟着起哄的只要放下刀回家,从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要是能劝沙保来认罪,有赏;就是沙保自己来绑了身子请罪,也保他部族平安。”
张仑和杨一清也都各自颔首,算是认可。
王守仁接着道:“说到调兵,更不必兴师动众闹得万人皆知。南赣那边有些老兵,惯于在山里头打仗,挑一千个精兵来就够了,让他们驻在镇雄城外三十里的地方,只守不攻,明明白白告诉沙保:是降是打,全看你们自己选。还有乌撒、水西那些土司,也别拿圣旨去压他们,反倒该跟他们说‘唇亡齿寒’的道理——沙保今日敢反镇雄,明日势大了,难保不抢他们的地盘。许给他们,只要约束好部众不帮沙保,每年的贡赏就多添些,这比硬邦邦地说“不许借兵”,更能让他们真心出力。”
“若是这些法子能行得通,等百姓安心了,沙保那边成了孤家寡人,要么是他手下人斩了他来献功,要么他自己绑了来投降,到那时再议设流官的事也不迟。急不得的,不如先让陇胜那些在部族里有威望的人暂且理事,再挑些既懂夷人规矩、又通汉家礼法的官去帮衬着,慢慢教、慢慢融,哪能拿汉人的规矩硬套在他们身上?”
朱厚照闻言便道:“既然如此,尔辈写个覆本来,交给内阁拟票就是。”
三人便道:“臣遵旨。”
朱厚照接着道:“这些镇抚官,说起来也可怜。程洸他守不住城是有错,但乱兵里头没丢下百姓独自跑,这也是功劳。总该等事情平了,功过放在一处算,不能因一时的错就把人家的好处全抹了。”
三人又道:“陛下圣明。”
其实君臣四人都是心照不宣,如果云南改土归流持续下去,恩威并举,安稳下来,那么那里铜就可以开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