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间的枪声,如同骤然被掐住脖子的野兽,从零星而顽抗的嘶鸣,到最终的彻底沉寂,过程快得令人有些恍惚。当对岸山坡上最后一声属于走私分子的、不甘心的56式半自动步枪的点射声,被更加密集、也更具压倒性的、来自多个方向的、属于制式95式族武器和班用机枪的精准火力彻底淹没、压制,直至再无回应后,一种近乎诡异的寂静,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弥漫开来,取代了之前持续不断的喧嚣。
这寂静并非空无。它被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内擂鼓般狂跳的余韵、以及耳朵因长时间承受巨大噪音而产生的微弱耳鸣所填充。空气中,硝烟、尘土、血腥和汗水混合的浓烈气息,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这突然的静止中,变得更加刺鼻和真切。
林砚依旧保持着据枪姿势,身体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食指依旧虚搭在95-1式自动步枪冰凉的扳机护圈外侧,目光透过机械瞄具,死死锁定着对岸那片刚刚还有子弹射出的灌木丛。他的大脑似乎还停留在高度紧张的作战状态,一时间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交火,尤其是左侧翼那场生死一线的近身搏杀,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感官记忆里——子弹呼啸的尖锐、岩石崩溅的碎屑、对手凶狠的眼神、肘部撞击太阳穴时那令人牙酸的触感、以及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各小组保持警戒!原地待命!重复,保持警戒!没有命令不得脱离掩体!” 李锐班长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透过单兵通讯器传来,如同一声警钟,将林砚有些飘忽的思绪猛地拉回现实。
命令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谨慎。谁也无法保证,这是不是敌人狡猾的佯动或者最后的陷阱。
几乎在李锐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不同于之前交战双方武器、更加沉闷厚重,并且明显来自更高、更远方向的班用机枪点射声,如同宣告主权般,极具威慑力地响了两声,随即停止。紧接着,从山谷的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传来了清晰的、用军用扩音器放大后的喊话声,声音洪亮而充满威严,使用的是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原地不动!重复,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原地不动!任何抵抗行为,都将被视为对边防部队的武装挑衅,我们将依法采取强制措施!”
是边防部队的主力!他们终于赶到了,并且成功地完成了对这片区域的战术合围!
这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驱散了残留在三班战士们心头的最后一丝不确定。紧绷的神经,如同过度拉伸的皮筋,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丝,但长期的训练形成的纪律,让他们依旧牢牢钉在自己的战斗位置上,只是那紧握着武器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林砚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将压在扳机上的食指彻底移开,放回护木上。他依旧没有站起身,而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能够更舒服地观察前方。他感到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抽干所有力气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四肢百骸涌来,右手手肘处的酸痛感也更加鲜明。但他强行支撑着,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对面山坡。
他看到,在对岸的丛林边缘,一些穿着与三班制式丛林迷彩略有区别、颜色更深、更偏向墨绿色的边防部队作战服的身影,正依托着树木和岩石,谨慎地显现出来。他们动作专业而迅捷,三人一组,交替掩护,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向之前走私分子藏身的区域缓缓推进、搜索。偶尔能看到有士兵用枪口指着某个隐蔽的角落,厉声呵斥,然后便有一两个穿着便装、神色仓皇的身影,颤抖着举起双手,从藏身处走出来,被迅速上前的身材高大的边防战士干脆利落地按倒在地,反铐,搜身,然后带到一旁集中看管。
整个过程高效、冷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国家暴力机器的威严。
“他娘的……总算是来了……” 旁边的赵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丝未能亲手“解决”更多敌人的遗憾。他松开一直紧握着机枪握把的手,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龇牙咧嘴地摸了摸右臂上那块已经被血浸透变黑的敷料,“这帮龟孙子,属耗子的,真能藏!”
林砚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越过那些被抓获的走私分子,落在了更远处,那个倒在灌木丛边缘、深蓝色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上。两名边防战士正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位置,其中一人持枪警戒,另一人则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然后对着通讯器说了句什么,摇了摇头。
那个试图从侧翼偷袭,被他用一记顶心肘放倒的走私分子,显然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一股复杂的情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在林砚心中弥漫开来。有后怕——如果当时自己的反应慢上零点一秒,如果对方的枪法再准一点,如果还有第二名渗透者……那现在倒在地上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有生理性的不适——近距离剥夺生命带来的视觉和嗅觉冲击,并非那么容易消化,胃部隐隐有些翻腾。但奇怪的是,在这纷乱的情绪底层,竟然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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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平静,并非源于杀戮带来的快感,那是一种令他本能排斥的感觉。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自己数月来在训练场上流下的汗水没有白费,确认了父亲笔记中那些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周猛班长的怒吼、李锐班长的点拨,并非纸上谈兵,确认了自己身上这套模块化挂架在实战中的价值,更确认了自己作为一名军人,在关键时刻,能够克服恐惧,运用所学,保护战友,完成任务。
这是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平静,是褪去了新兵稚气和演习幻想后,直面真实战场残酷与责任后的某种成长。
“山猫(三班代号)注意,连指命令。” 李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林砚的思绪,“任务区域已由边防部队接管。我班现行任务变更为:一,原地警戒,协助边防部队肃清残敌;二,统计人员伤亡及弹药消耗情况,立即上报;三,各班组长初步收集战斗经过,准备战后复盘。完毕。”
命令一条条清晰下达。战斗状态并未完全解除,但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二组明白。”
“一组明白。”
……
各组迅速回应。
林砚开始按照命令,首先检查自身。除了体力消耗巨大和手肘酸痛外,身体并无明显伤痕。他接着开始清点自己模块化挂架上的消耗:步枪弹匣模块消耗了两个(其中一个尚有余弹),手枪弹匣模块未使用,手雷模块中的烟雾弹使用了一枚,86式全塑手雷完好。他又摸了摸战术背心上的其他附件,急救包、水壶(里面的水已经喝了大半)、防毒面具……都在。
做完这些,他才真正有机会仔细打量四周。阳光已经彻底驱散了山谷间的薄雾,将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战场照得一片明亮。河床边缘一片狼藉,弹壳在泥地上闪烁着黄铜色的光芒,被子弹削断的植被七零八落,岩石上布满新旧不一的弹痕,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未散的硝烟。
他看到赵虎正在笨拙地用左手给自己的右臂伤口更换敷料,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卫生员给的胶布不够粘;看到王海依旧像一尊石雕般趴在他的狙击位上,88式狙击步枪的枪口指着远方,仿佛随时准备击发,只有偶尔转动观察的头部显示着他依然保持着高度警惕;看到小组里其他几名战士,有的在默默检查装备,有的则和他一样,带着复杂的神情,观察着正在打扫战场的边防部队。
这时,几名边防部队的军官,在一名佩戴着中尉军衔的军官带领下,朝着三班据守的河床边缘走了过来。李锐班长见状,立刻从掩体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泥泞浸透、显得有些狼狈的作战服,快步迎了上去。
双方在距离林砚他们不远的地方相遇,互相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辛苦了,李班长!” 那名边防中尉声音洪亮,伸出手用力与李锐握了握,目光扫过三班战士们据守的区域,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一丝感激,“多亏了你们尖刀连咬得紧,反应快,把这伙人死死拖在这里,不然按他们这个狡猾劲,搞不好真就钻林子溜了!”
“职责所在。” 李锐的回答简洁有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中透着完成任务后的沉稳,“情况怎么样?”
“初步清点,击毙三人,包括你们这边解决的那个。” 边防中尉指了指林砚之前搏杀的位置,语气变得严肃,“俘虏五人,都带着伤,轻重不一。缴获56式半自动步枪六支,54式手枪两把,还有一批762毫米弹药和少量2号岩石炸药。妈的,这帮亡命徒,装备还挺齐全!”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的人正在扩大搜索范围,确保没有漏网之鱼。这次行动,你们尖刀连当记首功!尤其是你们班,顶在最前面,压力最大。”
李锐微微点头,没有居功,而是转身,目光扫过自己的兵,最后在林砚身上停留了一瞬,对边防中尉说道:“都是战士们打得好。特别是几个新兵,第一次实战,表现不错。”
那名边防中尉也顺着李锐的目光看向三班,当他的视线掠过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坚毅的林砚、以及旁边虽然挂彩却依旧一脸彪悍的赵虎时,赞许地点了点头:“是好苗子!回头整理好战报,我们一定如实向上级为你们请功!”
简单的交流过后,边防中尉便带着人继续去指挥清扫战场了。李锐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走远,才缓缓转过身,面向全班战士。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每一张疲惫却写满坚毅的脸。阳光照在他沾满尘土和汗水的脸上,勾勒出刚毅的线条。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任务,完成了。”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有着千钧重量,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有的,只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混合着自豪、后怕、以及完成任务后的释然的复杂情绪,在寂静的山谷中无声地流淌。
林砚看着班长,看着身边这些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战友,感受着怀中钢枪冰冷的触感和胸前挂架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踏入这片边境丛林,扣响第一枪,挥出那一肘开始,已经彻底改变。
山谷的风吹过,带着硝烟未尽的气息,也带来远方丛林清新的草木味道。任务结束了,但属于士兵林砚的“砺刃”之路,还很长。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将那份沉重的平静,刻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