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属于营区的、带着熟悉烟火气的光线，被厚重的篷布彻底隔绝在外。车厢内，陷入了如同实质般的黑暗，只有偶尔从篷布缝隙中透进的、远处城镇弥散过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一个个沉默端坐、如同磐石般的身影轮廓。军用卡车引擎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取代了营区夜晚的静谧，成为这狭小空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车身微微震动着，开始缓缓移动，预示着一段通往未知与危险的征程，正式开启。
林砚紧靠着冰冷的金属车厢壁，双腿因为空间狭小而微微蜷缩，沉重的作战背囊抵在身后，95-1式自动步枪被他垂直夹在两膝之间，双手自然地护握着护木和小握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聚合物材质那略带磨砂的触感。他胸前模块化挂架上那些装满实弹的模块，在车辆的颠簸中纹丝不动，如同焊接在他身上一般，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安全感与巨大压力的奇特感受。
车厢里异常安静。没有人说话，甚至听不到明显的呼吸声，仿佛每个人都刻意压制着自身的生理活动，以节省每一分精力，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但这寂静并非空洞，而是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填满了——是紧张，是专注，是反复回忆战术要点和装备状态的内心活动，是告别熟悉环境奔赴生死未卜之地的复杂心绪，更是一种在集体沉默中相互感染、相互支撑的凝聚力。
林砚能感觉到坐在对面的赵虎，那壮硕身躯在黑暗中如同小山般的轮廓，偶尔会因为车辆的转向或颠簸而微微调整重心，发出装备与车厢壁极轻微的摩擦声。旁边的王海，则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只有偶尔镜片（如果他还戴着的话）反射窗外掠过的一丝微光，才提示着他的存在。
车队没有拉响警笛，甚至没有开大灯，只靠着微弱的示宽灯和防空灯，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巨蟒，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沉睡中的营区，汇入了通往边境方向的公路。
林砚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透过篷布偶尔掀开的缝隙，向外望去。营区熟悉的景象——那亮着灯的门岗、那高耸的了望塔、那排列整齐的营房轮廓——飞速地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快速移动的模糊景物所取代。一种难以言喻的离愁，如同细微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心头。那里有他洒下汗水的训练场，有他熬夜绘图的学习室，有他犯了错又被接纳的集体，还有……苏晚那双清澈而带着关切的眼睛。这一切熟悉的、相对安全的世界，正在被他快速抛在身后。
但他没有让自己沉溺于这种情绪。他用力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的黑暗和内心的准备。他再次于脑海中，如同放电影般，过了一遍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遭遇伏击该如何反应，与走私分子正面交火该如何协同，在复杂地形下如何利用自己的模块化挂架快速补充弹药、投掷烟雾弹掩护……他将自己这段时间所学、所练、所改进的一切，都在脑子里进行着最后的预演和加固。
车队行驶的速度并不快，但异常平稳。显然，驾驶员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深知在夜间、尤其是奔赴任务区域时，保持隐蔽和稳定比追求速度更重要。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持续，车厢有规律地轻微晃动着，这种节奏反而让人的神经在极度紧绷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类似于冥想状态的专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墨黑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藏蓝，预示着黎明即将来临。远方的天际线开始显现出模糊的山峦剪影，起伏连绵，如同蛰伏的巨兽。道路两旁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城镇边缘的农田和村落，而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和愈发崎岖的地貌。空气透过篷布的缝隙涌入车厢，带着一股明显的、属于山野的、清冷而湿润的气息，其中还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植被的味道。
他们正在远离人烟，深入边境地域。
突然，车厢内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微、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电流杂音。是车载电台被开启了。随即，连长周振国那沉稳冷静、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透过每个车厢的扩音器传了进来，打破了长达数小时的死寂：
“各车注意，我是洞幺。我们已进入任务区域外围。重复，已进入任务区域外围。”
所有人在黑暗中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仿佛在接受检阅。
“按照预定计划，车队将在前方岔路口分散，各排按指定路线，前往各自预定潜伏区域。”
“再次强调行动纪律：保持无线电静默，非必要不开机；严格控制灯光和声响；遇有地方车辆或人员，按预案处置，避免不必要的接触和暴露。”
“各排长、班长，确保对所属人员情况心中有数。检查装备，做好随时下车战斗准备。”
“我们面对的可能是武装到牙齿的亡命之徒，但记住，我们是共和国的军人，是尖刀！保持警惕，保持冷静，相信你的战友，相信你的训练！”
“洞幺通话完毕。”
简短有力的临战提醒，如同最后一遍擦拭枪膛，让每个人的精神瞬间提升到了最高战备等级。车厢内响起一阵极其轻微、但整齐划一的装备检查声——拉枪机确认枪膛空置（但弹匣已满）、检查防弹插板位置、确认手雷保险销状态、摸了摸急救包的位置……
林砚也迅速完成了对自己装备的最后一轮触检。挂架模块锁死，弹匣满仓，步枪状态良好。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山林寒意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清凉，大脑异常清醒。
车队开始减速，并且传来了明显的转向和分流的震动感。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原本连贯的车队长龙，如同细胞分裂般，悄无声息地驶向不同的岔路，没入更加茂密幽深的丛林道路或崎岖的山道。每一辆车都像一滴水，汇入了这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边境山林。
林砚他们所乘坐的卡车，跟随着连指所属的分队，驶上了一条更为狭窄、颠簸加剧的土石路。路旁的树枝不时刮擦着车厢篷布，发出哗啦的声响。光线愈发昏暗，因为参天大树几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透射下来，在车厢地板上跳跃。
最终，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明显的刹车感后，卡车彻底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世界仿佛瞬间陷入了一种近乎绝对的寂静，只有山林间清晨的鸟鸣和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下车！保持安静！按预定序列，快速集合！” 李锐班长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车厢尾部的篷布被猛地掀开，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泥土腥味和植物清香的冷空气涌了进来。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外面一片朦胧的、被原始森林包围的空地轮廓。
出征的旅程结束，真正的边境潜伏与巡逻任务，就在这片寂静而陌生的山林中，即将拉开血与火的序幕。林砚紧了紧手中的钢枪，摸了摸胸前冰冷的挂架，眼神坚定地跟随着李锐的身影，敏捷而无声地跳下了卡车，融入了那片黎明前的、危机四伏的幽暗山林。
他的脚，第一次真正踏上了这片需要他用生命和意志去守护的国境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