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型模块挂架”在尖刀连的小范围推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缓缓扩散，逐渐影响着连队日常训练的细微生态。训练场上，那标志性的“咔哒”锁止声和快速取用装备的身影，不再仅仅是三班的专利，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其他班的行列中。连队文书室的角落里，也悄然多出了一个专门的登记本，记录着各班组领用、归还挂架系统的情况，以及附带的简单使用反馈。
对于林砚而言，这段日子忙碌而充实。他除了完成自身的训练科目，大部分休息时间都投入到了对各兄弟班的指导、答疑和问题收集上。他的笔记本上，关于“全连推广阶段问题汇总与优化方案”的页面，已经被各种字迹填满：有的班级反映基板与老式91式背心的olle织带兼容性稍差，需要用力才能扣紧；有的战士觉得手枪弹匣模块的卡爪对于新配发的191式手枪弹匣略紧，拔取时不够顺滑；还有的班长提出，希望在通用杂物包模块内增加分隔，以便更好地归类存放指北针、信号棒、便携工具等小物件……
每一个问题，林砚都认真记录，并与提出者仔细沟通，了解具体的使用场景和不适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大部分前来咨询的战士，态度是务实而积极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使用这套系统，而非挑剔或否定。这种基于共同目标的交流，让他倍感鼓舞。
然而，相比于这些具体的技术性反馈，一些更为微妙、难以用笔墨记录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这些变化，并非来自连队的正式嘉奖令（事实上，由于是试用推广阶段，并未达到立功受奖的标准），也并非来自班长、连长在公开场合的表扬，而是弥漫在日常相处、训练间隙的空气中，如同山间清晨的薄雾，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最开始的迹象，出现在连队的公共洗漱间。那天傍晚，林砚正埋头清洗着自己那套沾满泥污的挂架样品，试图将基板接口缝隙里的泥沙刷洗干净。旁边水龙头，站着的是连里有名的“老炮儿”、一班的老兵刘铁柱。刘铁柱兵龄比林砚长五年，是连里数得着的40火（69式40毫米火箭筒）操作高手，平时话不多，带着老兵特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接近的威严。以往碰面，最多是点头之交，很少有多余的交流。
刘铁柱也在清洗他的装备，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节奏感。他瞥了一眼林砚手中那套结构奇特的灰色挂架，又看了看林砚认真刷洗的样子，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老兵特有的沙哑：
“林砚，你这玩意儿，”他用下巴点了点挂架，“那个按下去就开的扣子，下雨天进水了会不会冻住？”
林砚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铁柱会主动跟他说话，而且是这样一个具体的技术问题。他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恭敬地回答：“刘班长，这个我们在设计时考虑过。按压式单点解锁按钮内部有简单的排水槽设计，而且关键弹簧和锁舌部件做了基础防锈处理。之前在泥潭匍匐和雨天行军中也简单测试过，暂时没发现冻住的情况。不过，长期浸泡或者极端低温下的表现，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刘铁柱“嗯”了一声，继续搓洗着他的毛巾，过了几秒，又像是随口一提：“嗯，考虑得还算周到。比我们当年那老掉牙的弹匣包强，那玩意儿下雨天扣上都费劲。”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拧干毛巾，端着盆转身走了。
留下林砚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刷子，心里却泛起一阵微澜。刘铁柱的话很平淡，甚至算不上夸奖，但那种基于经验和技术细节的交流，那种将他视为一个可以讨论装备问题的“同行”的态度，是林砚从未在这个级别的老兵身上感受到的。以往，他在这些老兵眼中，更多是“那个大学生新兵”、“那个有点想法但容易冒进的小子”。
这仅仅是个开始。
几天后的战术训练间隙，全连在训练场边缘休息。几个老兵围坐在一起，讨论着刚才演练中一个侧翼掩护配合不够默契的问题。林砚恰好坐在不远处整理自己的95-1式自动步枪。讨论中，涉及到在灌木丛中快速移动时，如何减少装备钩挂以及保持射击稳定性的问题。
一位名叫孙浩的二期士官，是连里出色的轻机枪手，说着说着，目光无意中扫到了林砚身上挂着的那个前置弹链包模块（林砚有时会佩戴不同模块以体验效果）。他顿了顿，竟然朝林砚招了招手：
“林砚，你过来一下。”
林砚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通条，走了过去。
孙浩指着林砚胸前的弹链包模块，对另外几个老兵说：“你们看，像他这样把备用弹链放在前面，副射手补充的时候，是不是能快一点？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我得半转身或者他得爬到我屁股后面去掏。”
几个老兵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砚的胸前模块上，有人点头，有人若有所思。
孙浩又看向林砚，问道：“你这东西，挂着跑起来晃不晃？跃进的时候碍不碍事？”
林砚压下心中的一丝激动，尽量客观地回答：“报告班长！根据我们试用的情况，只要按照规范负载，固定牢固，剧烈跑动基本不晃，重心也比较稳。跃进时，模块边缘做了圆角处理，只要不是特别别扭的战术动作，一般不会钩挂。”
“哦？圆角处理？这倒是个细节。”另一个老兵插话道，“以前那铁皮盒子似的弹链包，可没少刮坏老子的作训服。”
就这样，林砚意外地被卷入了一场原本属于老兵之间的战术讨论。他不仅解答了关于挂架本身的问题，甚至还能结合自己之前观察和思考，对如何在灌木丛环境中利用挂架快速取用装备、辅助战术动作，提出了一些简单的想法。虽然他的见解还带着新兵的稚嫩，但老兵们并没有嗤之以鼻，反而偶尔会点点头，或者追问一两个细节。
这种被纳入“圈内”讨论的感觉，与之前他主动去请教、去推广时的感受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平等的、基于专业能力的交流，尽管他的“专业”目前还仅仅局限于这套他亲手参与改进的装备。
类似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时上演。
在饭堂，会有不熟悉的老兵端着盘子坐到他旁边，问一句：“哎，林砚，你们那挂架，能挂爆破筒不？”
在器械场，会有老兵在他练习单杠时，随口问及挂架材料的耐磨性。
甚至有一次，在连队学习室观看外军装备纪录片时，一位平时很少说话的侦察排老兵，竟然指着屏幕上某国特种部队的装具，低声对林砚说：“你看他们那个快拆结构，跟你的有点像，不过你这个按钮位置好像更顺手点。”
这些交流，短暂，随意，往往只有三两句话，却像一颗颗温暖的石子，投入林砚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他清晰地感觉到，连里这些曾经对他客气而疏远、或者因其“学生兵”身份和演习冒进而带着审视目光的老兵们，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那眼神里，少了几分客气下的距离感，少了几分对新兵蛋子不自觉的轻视，少了几分因他曾经犯错而残留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和的、带着些许探究的，甚至……是真正的认可。
这种认可，不是因为他立了多大的功，受了多大的奖，而是因为他用实实在在的、能提升战斗力的创造，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教导、被管束的士兵，更是一个能够为这个集体带来积极改变的“有用的人”。他设计的挂架，或许还不够完美，但它解决了老兵们多年训练中切身感受到的痛点，它的好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种无声的认可，比任何形式的表彰都更让林砚感到珍贵和踏实。它意味着，他真正开始被这个钢铁集体所接纳，开始融入那由汗水、血性、经验和传承构筑的，属于共和国步兵的坚韧内核。
一天傍晚，林砚独自在单杠场加练。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刘铁柱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活动着手腕，准备拉几个引体向上。他看到林砚，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两人各自训练，没有交谈。直到林砚完成一组练习，跳下单杠，喘着气擦拭汗水时，刘铁柱才一边做着悬垂举腿，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小子，脑子活，是好事。但别飘。步兵这碗饭，归根结底，还得靠这个，”他腾出一只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和这个。玩意儿（指挂架）再好，也是辅助。”
林砚微微一怔，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刘班长。谢谢您！”
刘铁柱不再说话，继续他的训练。
林砚看着老兵那在单杠上稳健起伏、布满肌肉线条的背影，心中一片澄澈。他明白，这简短的话语，既是提醒，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认可——认可了他的潜力，也提醒他不要忘记根本。
无声的认可，如同涓涓细流，滋润着他曾经因失败而干涸的心田，也为他未来的“砺刃”之路，注入了更坚实、更沉稳的力量。他知道，前路还长，他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但此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游离于体系之外的“钢块”，他的棱角正在被慢慢磨平，他的质地正在被悄然改变，他正一点点地，更加紧密地，嵌入这片他愿意为之奋斗和奉献的钢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