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但黑风岭上空的铅灰色云层依旧低垂,仿佛与下方山谷中弥漫的失败阴霾融为一体。三班全体,连同其他在后续战斗中陆续“阵亡”的红军人员,被统一安置在演习区域边缘的一处临时划定的“待命区”。这里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泥泞不堪,空气中混杂着湿土、汗水和无数发烟罐残留的刺鼻气味。
没有帐篷,没有篝火,只有冰冷的山风和死一般的寂静。
三班的九个人,如同九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或坐或蹲,散落在空地边缘,与其它单位“阵亡”的士兵保持着一段无形的距离。没有人交谈,甚至很少有人抬头。每个人都低垂着眼睑,目光空洞地盯着自己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地,或者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块用硬纸板制成的、冰冷而醒目的白色牌子——上面用黑色粗体字印着“阵亡”二字。
这块小小的白牌,此刻重若千钧,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胸口,宣告着他们的失败,也封印了他们在此次演习中的所有可能与荣耀。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偶尔有负责警戒和协调的导演部士兵面无表情地走过,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更衬得这片区域的死寂。远处,隐约还能传来黑风岭深处零星的枪声和爆炸声(模拟),那是其他红军部队仍在奋战,更反衬出他们这些“出局者”的落寞与无力。
赵虎抱着膝盖坐在一截湿漉漉的树桩上,他那庞大的身躯此刻蜷缩着,显得异常颓丧。他胸口那块白牌似乎格外刺眼,他几次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把它扯下来,但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纸板,又无力地垂下。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泥地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着的低吼,最终却化作了更深的沉默。
王海背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站着,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的手指在95式冰凉的枪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那支枪如今也成了“阵亡”装备,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李锐班长独自一人坐在稍远些的地方,他摘下了头盔,放在身边,露出了被汗水、雨水和油彩浸透后显得有些凌乱的短发。他低着头,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抵在额前,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传达出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或许是失望。
而林砚,则独自蜷缩在人群最边缘、最靠近阴暗树林的一处洼地里。他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埋进了阴影中,双臂紧紧环抱着屈起的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恨不得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他胸前那块白牌,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仿佛占据了整个视野,上面“阵亡”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剜割着他的心脏。
羞愧、自责、悔恨……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想要颤抖。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几个小时前那噩梦般的一幕:
自己如何自信(或者说自负)地发现了那个“诱饵”狙击手;如何被急于证明的“野心”冲昏头脑,忽略了所有潜在的风险和协同原则;如何像个小丑一样,自以为高明地迂回渗透,却愚蠢地触发了警报;那瞬间亮起的激光接收器红光和喷涌而出的蓝色烟雾;紧接着,全班在蓝军精准、迅猛的交叉火力下,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一个个“倒下”;李锐班长那最后看过来的一眼,那深沉的、冰冷的失望……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用刻刀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反复凌迟。
“是我……都是我……” 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吼,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如果不是他的冒进,三班或许不会那么早被发现。即使被发现,如果他能留在队形中,与战友们协同抵抗,或许还能依托地形周旋,甚至有机会突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包了饺子,全军覆没。
他以为自己熬夜研究,预判了蓝军的多种战术,自以为做好了万全准备。可到头来,他连最基本的——控制住自己的冲动,服从集体纪律——都没能做到。他那些所谓的“推演”和“准备”,在自身致命的性格缺陷和战场临机的愚蠢决策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想起了李锐班长在沙盘前的点拨,那句“你的‘完美’,是用整个班组进攻的脱节和失败换来的!”当时他以为自己懂了,现在才明白,他懂得太浅薄!真正的“协同”,不仅仅是战术层面的位置和指令,更是意志的同步,是纪律的坚守,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将集体利益置于个人表现之上的绝对忠诚!
而他,恰恰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这种“协同”。
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却无法隔绝内心如同海啸般的自我谴责。他能感觉到其他战友偶尔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没有指责,没有埋怨,只有同样沉重的失落,以及一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他这个“罪魁祸首”的复杂情绪。这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批评更让他难受。
他甚至不敢去看李锐班长。那个平日里话语不多,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予他最精准指导的班长,此刻会如何看待他?一个不堪造就的莽夫?一个害群之马?
时间在死寂的反思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远处的枪声也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归于平静。演习似乎进入了尾声,或者进入了新的阶段,但这一切,已经与他们这些胸前挂着白牌的人无关了。
林砚就那样蜷缩在阴影里,仿佛要化作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真正的战场上,个人能力的突出,如果不能融入集体,如果不能被严格的纪律所约束,其破坏力可能远超一个能力平庸但恪尽职守的士兵。
他这把自以为已经初步打磨成型的“刃”,不仅没有在战场上展现锋芒,反而因为自身的“任性”和“不稳定”,在第一次真正的淬火考验中,就彻底崩断,连带着将整个刀身都拖入了失败的深渊。
这寂静的反思,比任何喧闹的批评更令人痛苦。它迫使林砚直面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弱点,迫使他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这份羞愧和自责,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他的心上,也为他未来的军旅生涯,刻下了一道永难磨灭的、带着血泪的警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