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阴云如同训练场上空积聚不散的闷热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三班新兵的心头。上午那场混乱且脱节的班进攻合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掉了他们连日来理论学习积累起的些许自信,尤其是对林砚而言。他沉默地收拾着装备,将95式自动步枪的空包弹弹壳一一捡起,动作机械,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自己那迟滞的指挥、偏远的站位以及最终导致的进攻崩溃。李锐班长那句“你的‘完美’,是用整个班组进攻的脱节和失败换来的!”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他以为自己认识到了错误,是指挥位置和指令及时性的问题。但李锐那句关于“个人完美”的尖锐评价,却像一根探针,刺入了更深层的地方,让他感到一种混杂着羞愧和迷茫的躁动。他需要更清晰的答案。
午饭在食不知味中度过。食堂里,赵虎想开口安慰林砚几句,被王海用眼神制止了。大家都看得出,林砚需要的不是安慰。
下午,按照李锐的安排,是复盘推演时间。其他新兵被安排去进行基础体能巩固训练,而林砚则被李锐单独叫到了连队的战术学习室。
学习室里有些昏暗,只有中间那张巨大的沙盘上方亮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沙盘上,上午训练场的地形被精细地还原出来——起伏的山包、那条要命的干沟、模拟的敌军阵地、以及用不同颜色小旗标示出的冲击出发阵地和预定进攻路线。空气中弥漫着沙土和旧木头的气味。
李锐站在沙盘一侧,没有看林砚,而是用一根细长的推杆,轻轻拨动着代表“敌军”机枪火力点的红色小旗。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情。
“过来。”李锐没有抬头,声音平淡。
林砚深吸一口气,走到沙盘对面站定。
“把你上午的指挥过程,从冲击发起线开始,在沙盘上推演一遍。”李锐下达了指令,语气不像考核,更像是一种引导。
林砚犹豫了一下,拿起代表自己指挥位置的蓝色小旗,以及代表第一组(赵虎组)和第二组(王海组)的其他旗子,开始按照记忆中的步骤摆放和移动。
“发令枪响后,我命令第一组前出,进行火力压制……”他将代表第一组的旗子向前推移,指向敌阵地左翼。
“观察到第一组成功吸引敌主要火力后,我命令第二组沿干沟向敌右翼迂回……”他将代表第二组的旗子沿着沙盘上那条标示出的干沟曲线移动。
“然后……我选择那个土包作为指挥位置……”他将代表自己的蓝色小旗,放在了位于第一组侧后方、距离第二组迂回路线较远的那个沙堆上。
“在我向指挥位置运动期间,第二组在沟内行进困难,报告敌右翼有活动……我试图联系,但通讯不畅……我下令第二组加速,第一组加强压制……但……效果不好……随后第二组遭遇模拟炮火覆盖……”
他将旗子推演到最终失败的局面,然后停了下来,看着沙盘上那僵持的态势和代表第二组被“歼灭”的倒下旗子,喉咙有些发紧。
李锐一直默默地听着,看着,直到林砚推演完毕,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推演得基本准确。”李锐说道,并没有指责他推演中的错误,而是将手中的细杆点在了代表林砚自己的那面蓝色小旗上。“现在,我们不看你的命令,也不看敌人的反应。我们只看一样东西——进攻轴线。”
“进攻轴线?”林砚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术语他学过,指的是部队预定的进攻方向和路径。
“不是地图上画的那条线。”李锐用推杆在沙盘上,从冲击出发阵地指向目标点,画了一条虚拟的直线,“那是理想轴线。真正的进攻轴线,是活的,是由战场上每一个士兵,尤其是核心节点的位置和运动,共同构成的一条动态的、有重心的‘力量流’。”
他移动推杆,先指向代表第一组(赵虎组)的旗子集群。“看这里,第一组,他们是进攻的矛头,是正面施加压力的‘刀锋’。他们的位置和运动,构成了进攻轴线的前端和主要方向。”推杆在那几面小旗周围虚画了一个圈。
接着,推杆移向代表第二组(王海组)的旗子,沿着干沟的路径移动。“第二组,他们是迂回的‘刀刃’,他们的运动路线,是进攻轴线的侧翼延伸,是寻找弱点、准备致命一击的关键。他们的存在和位置,决定了这条轴线的宽度和灵活性。”
最后,推杆稳稳地点在了代表林砚指挥位置的那面孤零零的蓝色小旗上。
“而你,作为班长,指挥中枢。你的位置,理论上,应该是这条进攻轴线的‘重心’所在。这个‘重心’,不一定在最前面,也不一定在最后面,但它必须处于一个能够敏锐感知整个轴线态势、能够及时向各个部分传递指令、能够维系轴线完整和协调的关键节点上!”
李锐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清晰力量。他用推杆将蓝色小旗与第一组、第二组的旗子分别连接起来,形成几条虚拟的线。
“看,你和第一组之间,这条联络与指挥线。你和第二组之间,这条联络与指挥线。这两条线,加上第一组与第二组之间的火力协同与态势呼应,共同维系着这条进攻轴线的张力、弹性和前进的动能!”
说到这里,李锐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用推杆猛地将代表林砚的那面蓝色小旗,从那个“视野开阔”的土包上拿起来,向远离进攻轴线侧翼的方向,挪动了一大段距离。
“而现在,你看!当你为了选择一个‘完美’的观察位置,耗费时间,最终将自己置于这个过于偏后、远离侧翼迂回小组的位置时,发生了什么?”
他用推杆清晰地展示着:
“你与第二组之间的这条‘线’!”推杆指着蓝色小旗与困在干沟里的第二组旗子之间那拉得过长的距离,“被拉伸到了极限!变得脆弱不堪!信息传递延迟,指令模糊,你无法感知他们的具体困境和敌右翼的真实威胁,他们也无法及时获得你清晰的指引和支援!这条线,几乎断了!”
“与此同时,你与第一组之间的‘线’虽然还在,但因为你的重心远离了轴线的侧翼,你对整个局面的感知变得片面,你给第一组的指令(‘加强压制’)也变得缺乏针对性,无法有效支援处境困难的第二组!”
“而第一组与第二组之间,那条本应存在的、互相掩护、互相呼应的‘协同之线’,也因为失去了你这个‘重心’节点的有效串联和调节,变得各自为战,彻底脱节!”
李锐用推杆在沙盘上,将蓝色小旗远离后,那几条代表联络、指挥、协同的虚拟线条,描绘得支离破碎、扭曲松弛。
“于是,这条原本应该凝聚全班力量、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般射向目标的进攻轴线,前端(第一组)失去了侧翼的呼应和后续的动能,变得迟滞;侧翼(第二组)失去了与重心和正面的联系,变成了孤立的、易受攻击的脆弱环节;而你这个‘重心’,则因为位置不当,无法有效整合力量,反而成了拖累整个轴线运转的障碍!”
“这,就是‘协同’的本质!”李锐放下推杆,目光如炬,直视着脸色发白、额头已然见汗的林砚,“它不是一句口号,不是简单地听从命令。它是通过每一个节点——尤其是核心指挥节点——准确的位置和及时的运作,将分散的力量编织成一张有机的、动态的、能够将力量集中作用于一点的整体之网!你追求个人战术动作的‘完美’,却忽略了你作为‘重心’节点,对于维系这张网、这条轴线的根本责任!你的一个看似微小的位置选择偏差,一个为了‘完美’而耗费的时间延迟,导致的是整个作战体系效能的崩塌!”
林砚呆呆地看着沙盘上那被李锐用语言和推杆清晰解剖开的、支离破碎的“进攻轴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上午那场失败的根源。不再是模糊的“指挥失误”,而是精确到了自身位置与整个集体动态运转之间那脆弱而精密的关联。他明白了,李锐说的“个人完美”,指的正是他那种将自身剥离出整体动态,去追求孤立标准的心态。
“我……我明白了……”林砚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沉重,“我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指挥慢,或者位置没选好……而是我没有时刻把自己放在‘轴线重心’的位置去思考,没有意识到我的每一个决策和动作,都直接影响着这条‘力量流’的完整和效率。我……我割裂了自己和整体的联系。”
李锐看着林砚眼中那从迷茫逐渐转向清明,甚至带着一丝痛楚的领悟,知道这次点拨起了作用。他没有露出丝毫满意之色,只是淡淡地说道:“明白就好。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这条‘轴线’。以后每一次战术行动,无论是作为士兵还是指挥员,都要在脑子里绷紧这根弦——你的位置,你的动作,是否有利于维系和加强这条集体的‘进攻轴线’?是否有利于‘协同’的实现?”
他顿了顿,补充道:“设计图纸,讲究结构和联动。战场协同,亦然。把你设计产品时那种对整体结构和部件关联性的敏感,用到这上面来。”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将林砚过去所学的“设计思维”与眼前所悟的“协同本质”连通了起来。是啊,一个优秀的产品是一个协调运作的系统,一个战斗班组亦然!他之前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需要打磨完美的“零件”,却忽略了这个“零件”在整个“系统”中动态的、关键性的连接作用。
“是!班长!我记住了!”林砚用力挺直了胸膛,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迷茫和自责,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豁然开朗后的坚定。
李锐不再多说,只是挥了挥手,“去吧。自己再对着沙盘推演几遍,体会一下。明天的训练,我要看到一条不一样的‘进攻轴线’。”
林砚郑重地向李锐敬了一个礼,然后转身,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布满沙盘的山川沟壑。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地形和敌我标识,而是一条条流动的、由人和指令构成的“线”,以及那个需要他时刻去维系和把握的、动态的“重心”。
他知道,这次失败,以及李锐这番如同手术刀般精准而深刻地点拨,让他真正触摸到了“协同”的灵魂。这不再是书本上枯燥的条令,而是流淌在尖刀连血液中的、关乎生死胜负的战场法则。
他的砺刃之路,在折断了一次之后,因为这次点拨,朝着更核心、更本质的方向,深深地楔入进去。而他对“嵌进战术体系的钢”的理解,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和深刻。他不仅要成为一块好钢,更要成为一块能够精准传导力量、维系整体结构的关键之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