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猛班长那斩钉截铁的“强制武装涉水过河”命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激起的不是喧哗,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只有暴雨砸落和河水咆哮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脸上,都清晰地刻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恐惧。
林砚靠在赵虎身上,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强制涉水!侦察组明确汇报不具备常规徒涉条件的河流!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将是一次与死神面对面的赌博,筹码是所有人的生命。
赵虎搀扶着他的手臂僵硬了一下,随即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林砚揉进自己身体里。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混合着雨水的唾沫,低声骂道:“操…玩儿真的啊…” 但他的眼神里,除了最初的震惊,更多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凶悍和决绝。
陈曦依旧沉默,但他推了推不断滑落的眼镜,目光投向那两条在湍急河面上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崩断的绳索,镜片后的眼神飞速闪烁,显然在进行着复杂的风险计算和预案推演。
“工兵班!动作快!加固锚点!检查绳索磨损!”周猛的吼声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寂静,也驱散了部分盘旋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他像一尊黑色的战神,矗立在暴雨和河岸之间,声音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下达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训练指令。“各排班长!明确本排序列!指定互助小组!重申涉水要领!五分钟准备时间!”
命令层层下达,冰冷的效率取代了不安的骚动。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天职,迫使每个人迅速行动起来。
工兵班的士兵们在泥泞的河岸边缘奋力工作,用工兵锹清理着固定点的淤泥,将带来的大型岩楔狠狠砸入岸边的石缝,甚至动用了一部分携带的速干水泥(在如此潮湿环境下效果存疑)来加固绳索的锚点。他们检查着绳索与岩石、树木接触部位的磨损情况,用手触摸,用强光手电(严密遮光)仔细观察,确保这两条生命线在巨大的拉力下不会突然断裂。
各排班长则穿梭在各自队伍的方阵中,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进行着最后的动员和分工。
“王海!李强!你们两个块头大的,到队伍前面去!负责顶住第一波水流!”
“张志!你的位置靠后,注意观察后面人员情况!”
“体力好的,照顾一下身边体力弱的!帮他们固定好装备!”
“都听清楚了!面向水流上游!侧身!抓紧胸绳,腰抵住下面的保险绳!低重心!小步挪!绝对不许快!踩稳一步再动下一步!谁要是掉链子,老子把他扔河里喂鱼!”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士兵们最后一次,几乎是神经质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将81-1式自动步枪的枪口死死堵住,用防水布包裹得更加严实;反复确认弹匣包、水壶、防毒面具罐等所有外挂物品的搭扣和捆绑带是否绝对牢固;将背囊的所有织带调节到最紧状态,防止在水中因浮力或冲击而移位;甚至有人将鞋带解开来重新系紧,打成死结。
赵虎将林砚扶到一边,让他靠着一棵滴水的树干暂时支撑,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再次检查两人身上的装备。他用力拉扯着林砚背囊的肩带和腰封,确认卡扣锁死,又蹲下身,不顾泥泞,用手捏了捏林砚那只肿胀的右脚作战靴,试图判断里面的情况,但除了冰冷和僵硬,什么也感觉不到。
“林哥…”赵虎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恳求?“这回…这回你可真得争口气!抓紧绳子!抓紧俺!就当…就当这脚不是你的!脑子里啥也别想,就跟俺走!成不?!”
林砚看着赵虎那双因紧张和担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近乎托付的信任,一股混杂着恐惧、羞愧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从胸腔里腾起。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因为寒冷和疼痛而颤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成!”
他知道,此刻任何退缩和犹豫都是致命的。他不仅要对得起赵虎这拼死的护卫,更不能成为拖垮整个班组的罪人。
陈曦走了过来,他没有帮忙检查装备,而是看着林砚,平静地说道:“根据现有数据模型计算,河流中心线流速峰值可达每秒三点八米,瞬间冲击力可能超过两百公斤。你的右脚无法提供有效支撑,入水后,必须完全依赖赵虎和绳索。建议你将身体重心尽可能向赵虎侧倾斜,减少受伤脚侧的迎流面积和水阻。心理上,摒弃杂念,将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抓紧’和‘移动’这两个动作。”
他的话语依旧冷静得像是在讲解一道物理题,但却精准地指出了林砚最大的弱点,并给出了最实际的建议。这种基于理性的分析,某种程度上,比任何感性的鼓励都更能让人镇定。
林砚再次点头,将陈曦的话牢牢刻在心里。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了工兵班班长嘶哑的报告声:“报告连长!横渡绳索架设完毕!经检查,锚点牢固,绳索无明显损伤,可以投入使用!”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周猛身上。
周猛站在岸边,最后看了一眼在暴雨和黑暗中咆哮翻滚的黄河,又扫视了一遍身后这群虽然疲惫狼狈、却已然绷紧了神经、做好了背水一战准备的士兵。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最终,没有任何多余的动员,只是用那穿透风雨的、斩钉截铁的声音,下达了最终的涉水命令: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
“一班!作为先导班,下水!”
“涉水过程中,保持绝对安静!注意观察水情,听从班长指挥!”
“我们的口号是——”
他顿了顿,随即,一声压抑着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怒吼,从他胸腔迸发,引领着全连士兵,共同吼出了这绝境中的誓言:
“团结一心!克服万难!”
“团结一心!克服万难!”
“团结一心!克服万难!”
三声怒吼,如同三记重锤,砸碎了暴雨和河流的喧嚣,也砸碎了残存在心头的最后一丝彷徨!一股悲壮而决绝的气势,瞬间在队伍中升腾而起!
“一班!下水!”周猛挥手下令。
一班的士兵们,面对着那如同张开巨口的凶兽般的河流,没有任何犹豫,按照之前演练和分工,彼此间隔数米,面向水流上游,侧身,毅然踏入了冰冷湍急的河水之中!
黄色的浊流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腿部、腰际…强大的冲击力让最前面的人身体剧烈摇晃,但他们死死抓住胸前的绳索,腰部抵住下方的保险绳,依靠着集体的力量和绳索的支撑,顽强地向着对岸一步步挪去。浪头不断打来,有人呛水咳嗽,有人脚下打滑,但都被身边的战友和绳索牢牢护住,没有一个人被冲走。
这悲壮而艰难的一幕,如同无声的火焰,灼烧着岸上每一个等待者的心。
很快,轮到林砚所在的班级。
“三班!准备!”班长的声音带着嘶哑的紧张。
赵虎最后用力拍了拍林砚的肩膀,低吼一声:“走了!”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砚的右臂绕过自己的脖颈,用自己的右手死死扣住林砚的左腕,左手则青筋暴起地抓住了那根剧烈颤动的胸绳。他面向河流,侧过身,将林砚大部分身体挡在自己身后。
“抓紧!”赵虎再次低吼,随即,他率先踏入了冰冷的河水中!
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冲击力再次同时袭来!林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将他向侧面推去,右脚在河床上根本无法找到着力点,剧痛传来,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全靠赵虎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臂和紧扣的绳索,才没有被立刻冲倒!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到了他的胸口,压迫着呼吸,浑浊的浪头劈头盖脸地砸来,灌入他的口鼻,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他只能凭借本能,死死抱住赵虎粗壮的腰,将身体尽可能缩在赵虎那宽厚的背脊之后,用尚且完好的左腿,配合着赵虎在水下艰难挪动的脚步,一点点地,向着那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对岸挪动。
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河水、震耳欲聋的咆哮、身前方如同磐石般可靠的背影,以及那连接着生命与希望的两根颤抖的绳索。
他的“淬火”之旅,在这道冰冷的、用绳索连接起来的生死线上,踏出了最为艰难,也最为坚定的一步。